阿满转头瞧了一眼原野,见他正在升火,并没有留意这边,便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他买了很多米,我们吃几天再走,反正老头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在哪等都是等,最多再去趟那古野给他留个信好了。”
“但爷爷吩咐的事……”
阿满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打听消息的事你不用操心,到时候我会和老头子说的,了不起我们对着放屁,还不一定谁崩死谁呢!”
阿清沉默片刻,垂下眼睑说道:“但他是个武士,武士没有好人,我们不该留在这里!”
“这话倒没错,武士都是些王八蛋,但……他好像不一样。”阿满迟疑片刻,望了原野一眼小声道,“像我这种人被他捉……呃,救了他,他竟然相信我的话,没有杀我。这有点怪,不管我这种盗贼贱民说什么,他都该直接杀了我的,和我们说话都该觉得有失他的身份。
但他没有,还给我治伤,给我新衣服,给我鸡肉吃,让我睡在土座里,和我说话很客气,好像把我当成和他一样的人一样……他不太像个武士,至少和一般武士不一样,留几天应该没关系。”
阿清不说话了,默默无语无声抗议,明显不认同她的话,却不想争吵反驳,只能这么表达不满,而阿满才不管她高不高兴,眼见她没屁放了,直接一挥手就决定了,“行了行了,我看人不会出错的!再说老头子不在,那就是我说了算,我说再待几天就再待几天!”
接着她就转头向原野喊道:“我妹妹这么晚跑来,能不能给她点饭吃,让她也这里住几天?”
她本来就兼职盲眼法师,也算半个乞丐,超级厚脸皮,对讨饭吃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而原野听到也不以为意,随口就答应了。
原本他就准备让阿满养好伤再走,本来就是要管饭的,现在再多个妹妹也无所谓,他又不差这几斤米。
与阿满提供的“情报”相比,多花一点米根本不算什么。
…………
阿清就这么被迫留下了,辛辛苦苦跑来救自家姐姐,没想到自家姐姐却贪心病犯了,想多吃几顿米饭,硬说刚认识的陌生人是好人,厚着脸皮不肯走,最后害她也走不成,只能暂时在这里存身。好在她们两个是小孩子(原野眼里的小孩子),占不了多大地方,睡一个被窝都不算挤,土座倒能装得下。
二十多分钟后,原野勉强煮出一锅稀烂的米粥,还煮了个鸡蛋准备让阿满敷一敷乌青眼,而阿满拿过剥好的鸡蛋就闪电般填进嘴里,生怕原野又抢回去,但还没伸直脖子往下咽呢,犹豫片刻又吐出来一小半,很不舍地扔到阿清碗里,让原野看了十分无语——这时代的人看到吃的东西,个个都像疯了一样,真让人受不了。
阿清则带着小弥猴独自坐在火塘一角的阴暗处,默默小口小口喝粥,神情始终有些疏离警惕,偶尔不小心和原野目光碰上,目光冰冷,片刻就会错开,完全没有和他交流的意思,有点像只高傲清冷纤细的小仙鹤,拒绝和凡夫俗子打交道。
原野甚至在这种目光中隐隐感觉出敌意,有些莫名其妙,却又不能肯定,也就没拿着木勺非要热情给她添粥,非要展现好客一面,眼见自己在这里她不自在,这里也没他什么事了,就客气一声就先回土座去休息。
果然,他离开后,阿清似乎放松了一些,开始自己添粥,偶尔也会和阿满说几句话。当然,绝大多数时间是阿满在叨叨,不管阿满说什么,她只是望着火塘、喝着热粥静静倾听。
原野就在这种轻声曼语中慢慢合上双眼,半睡半醒间,突然记起一事,猛然坐起身向阿满问道:“对了,你还有弟弟妹妹吗?”
要是有,赶紧一起叫来,了不起他再去买一石米,他不差这点钱,可千万别一晚一个接力刺杀他,他心脏受不了这种刺激——这次是运气好,阿满刚好睡在外面,不然他八成要被刀架在脖子上惊醒,起码也要减寿三天,而且万一下一个没脑子,远远就扔过来一把苦无插到他脑袋上,先把他打死再说,那他找谁说理去?
“没了没了!”阿满正吸溜米粥呢,好像永远也吃不饱一样,含糊道,“海东郡就来了我们两个,你安心睡,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了。”
“那就好!”
原野放心了,给傻儿子掖了掖被角,躺倒闭上眼睛慢慢迷糊过去。
第20章 马粪汤
翌日,清晨。
原野醒来后感觉还可以,毕竟总算有棉被棉褥可以铺盖,那在曰本冬末四五度的天气里睡觉就称不上痛苦,甚至暖暖的还有点小舒服。
嗯,有种夏天开空调盖被子的舒适感,不冷不热睡觉正合适。
弥生还是一早就在门口乖乖等着,听到动静才进来,看到屋里多了一个陌生小女孩有些惊讶,又看到阿满一只眼被打得乌青更是吃惊,但她很有分寸的什么也没问,直接视而不见,很有后世曰本专业女仆的风范,疑似“先天小女仆圣体“。
她问候过原野后就端来热水,帮着原野给孟子奇擦洗头脸身体,免得孟子奇整天躺着会生出褥疮。
阿满这会儿也醒了,她好奇心很强,眼见原野在忙活也披着棉被凑了过来,看着白白胖胖的孟子奇好奇问道:“他是谁啊,为什么一直在睡觉?”
昨晚她就注意到了,还以为是原野的同伴喝醉了,现在看看好像不是。
“我儿……”今天孟子奇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原野心里越来越担忧,甚至有些开始害怕起来,生怕黑发人送白痴儿的惨事发生在他身上,随口敷衍时差点说错了话,赶紧强行纠正过来,“我朋友,他摔伤了头,已经昏睡好几天了。”
说着话他心中一动,转头向阿满问道:“你听说过类似的事吗?知不知道有什么人擅长医治这种伤?”
阿满搬起孟子奇胖胖的脑袋左右摆弄了一会儿,迟疑道:“没有伤口啊,没有外伤还一直睡……呃,没听老头子说起过这种事,也没听说有人治过这种伤……不过摔倒后才这样,应该也算外伤吧,你试过马粪汤吗?”
原野怔了一下,“马粪汤?”
莫非是什么当地偏方,专治疑难杂症?
“就是用熟马粪煮的汤,可以排毒辟邪,对外伤久治不愈很有效!”阿满信誓旦旦,还举例道,“东近江有个叫平藤右卫门尉的家伙和人比武被铁炮打伤了,伤口愈合后就陷入昏睡,家里人求神拜佛都没用,成了废人,最后就是喝马粪汤喝好的,一喝就醒了,醒了非常精神,我看和你朋友情况差不多,应该也能管用。”
“真有这种事?”原野眉头微皱,“你说的马粪到底是什么,该不能真是马的……”
也许是种神奇又珍贵的蘑菇?当地俚语里有一种蘑菇,因形似马粪,就叫马粪菇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马拉的屎啊!”阿满一脸“你真没见识”的样儿,豆豆眉挑了挑,言辞凿凿道,“越新鲜越好,弄回来用稻草紧紧扎起来密封几天,煨熟成熟马粪,然后放到罐子里煮,一罐水煮成一碗就大功告成!你信我,灌下去包治百病!”
我信你个大头鬼啊,原来真是马拉的屎啊!
这都是什么医学观念?!
虽说中药也讲求一个万物皆可入药,但马粪入药也……
一向镇定从容的原野面容都扭曲起来,看看孟子奇,再脑补一下给他灌金黄色马粪汤的画面,赶紧晃了晃头将这可怕想法甩出大脑,但万一真有效……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向阿满问道:“你喝过吗?真的有效果?”
“我当然没喝过,我有病才去吃屎,我又不是屎壳郎……呃,我是说我又没受过重伤,没昏迷不醒过,没机会喝!”
你特么的……
原野忍了两忍才没骂出口,拿这不着调的野孩子没办法,忍着气转而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尾张哪里有名医?没治过这种伤也不要紧,只要医术够好就行!”
“名医?武士大多都会点医术汉方,都有点家传治外伤的办法,但说谁是名医……”阿满连想都不用想就说道,“海东郡这种乡下地方怎么会有名医,你真是想多了,这里连正经大夫都找不到好吧!”
原野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算很失望。
在他的印象里,中医正式传入曰本是在公元562年,中国南北朝时的知聪和尚携带《明堂图》等一百多卷中医中药书籍东渡,正式将中医传入曰本。
但中医这门学问怎么说呢,除了《赤脚医生手册》这本现代奇书,在古时只看医书是没用的,有很多东西都是师徒间口耳相传,没人给你点破那层“窗户纸”,你始终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永远出不了师,治不了大病。
所以哪怕搞到了书,曰本方面也没在中医领域得到什么太大好处,只抄袭魔改了很多成方,制药供皇室贵族使用。
哪怕就是到了遣隋使、遣唐使的时代,拼命搜刮中国各类工艺技术、文化习俗和政治典籍时,也顺便夹带回来不少中医书籍,曰本中医应用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太大发展。
直到鉴真和尚被曰本和尚忽悠着六次东渡,将《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带到曰本,还把中医药知识和技能倾囊相授,建立律宗,手把手教学,培养了一大批医僧,甚至治好了曰本所谓的圣武天皇和光明太后之后,才让中医在曰本真正扎下根。
鉴真和尚也因此被称为“曰本医仕之祖”,就算到了现代,曰本很多药盒药袋上都会印上他的头像,也算名传千古。
但直到室町时代中后期,中医仍然仅限曰本皇室、贵族专用,平民百姓甚至武士大名想找个正经大夫都难如登天(律宗地盘除外,尾张在宗教信仰方面属于一向宗、日莲宗、临济禅、曹洞禅的地盘,尤其是下四郡,几乎全是曹洞禅的势力范围),有病只能求神拜佛,不然大概就只能喝马粪汤这类偏方。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喜和尚将大明最先进、已然体系完善的金元医学,特别是金元四大家中李东垣和朱丹溪所著的医书成体系地带回曰本,再由其弟子曲直濑道三创办“启迪院”,广招学生,大力推广“李朱医术”,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大夫,才使曰本平民也有了看病的地方。
也因此,曲直濑道三在后世曰本被称为“汉方医仕中兴之祖”,也相当有名,而他就是十六世纪的人,给丰臣秀吉看过病。也就是说,这家伙现在八成还没开始学医,或是已经学医但还没有出师,离创办医学院更是遥遥无期,那你想在尾张找到所谓的名医,确实不太可能。
原本原野就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才询问阿满,寄希望能找到个“隐世高人”或“奇人异士”,有“祖传秘方”“灵丹妙药”能把傻儿子治好,能无心插柳柳成荫来个意料之外的大惊喜,结果果然没有。
至于马粪汤……
还是算了吧,听着就超级不靠谱,还是自己好好研读《赤脚医生手册》,争取早日学有所成,能救回傻儿子,就是不知道时间来不来得及……
倒是弥生一直竖着小耳朵认真旁听,把如何煎制马粪汤的秘譔牢牢记在心里——这可是珍贵的医学知识啊,也是难得的见识啊,记住准没错!
要是以后有人受伤了,就给他灌马粪汤,包治百病!
她学会了!
…………
等料理好孟子奇的个人卫生问题,顺便再次拒绝了阿满的“马粪汤”医治方案(阿满很不服,认为原野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这种秘方她轻易都不会和别人说,要是阿清昏迷不醒,她真会给她灌马粪汤,真这么给她治病),原野就准备执行每日任务第二项:去山头看看山里起雾了么,去看看能回现代了么。
阿满见他穿上那双奇怪的大鞋要出去,又不嫌他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了,拖拉着棉被凑过来,奇怪问道:“一大早你要去哪里?”
“去山上随便走走。”虽然只认识了一天两夜,但原野好像已经知道阿满是什么样的人了,这家伙就是传说中的“自来熟”,天生的“事儿精”,屁话贼多,好奇心贼强,懒得多理她,随口敷衍了一句。
阿满更奇怪了,大冬天一大早“去山上随便走走”,这不是脑袋有坑吗?她现在根本不想离开暖和的小被窝,就算醒了,也要把棉被披在身上。
她觉得原野可真是个怪人啊,像个神经病一样,但原野怪不怪和她关系不大,她奇怪了一下也就算了,直接转头吩咐阿清:“那正好,你也跑一趟,去把我吃饭的家伙找回来。嗯,就在村口西边的小树林里,有个大鸟巢的树下面埋着。”
前天夜里她要正义黑吃黑,琵琶什么的太笨重了,就随手埋在村外,那现在既然没事了,就需要赶紧再挖回来,省着埋久了被湿气浸坏。
阿清一言不发,默默起身穿草鞋,小弥猴也快速攀爬到她肩上,要和她一起去。
原野无所谓,穿好鞋便和阿清一起往村外走去。
明明是两个人一起,阿清却并不和他并肩而行,而是微微落后半步,依旧一言不发。
走了一小段路,原野扭头看了她一眼,越走越觉得空气僵硬,便没话找话,对她笑道:“今天天气不错啊!”
阿清抬头目光清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并没有接话的打算。
原野:……
空气越发僵硬了。
原野就是想交个朋友,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但人家不鸟他他也没办法,也只能闭好嘴,就这么默默无语继续往村外走去。
说真的,他还是比较喜欢阿满的性格,虽然那家伙张嘴就是“屎尿屁”,说话还没大没小,动不动就来点嘴臭,纯纯野孩子一个,但和她在一起很轻松,就像和现代的朋友在一起一样,在这陌生的时代,倒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相反,和阿清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在一起,倒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他不是很喜欢。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走出村子。
等出村子,阿清多余了望了望他腰间,见他似乎没带武器,柳眉轻皱抬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冷冷望了原野一眼就垂眸就往小树林走去。
原野莫名其妙,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也顺着小田井川往山的方向去了。
真是个怪怪的孩子啊!
第21章 绝对活不过两年半
今天山中依旧没有起雾,原野站在山脊上眺望着苍茫群山,沉默许久才原路返回。
等回到村子时,阿清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已经上交了任务物品【阿满吃饭的家伙】,阿满正摊了一地在检查:一把曰本琵琶,一根尺八(一种五孔吹奏乐器,通常长一尺八,故名尺八),一个破碗,一袋牌九,以及三枚骰子。
而阿清昨晚要暗杀原野,为了行动方便,同样临时藏起了随身物品——一根七尺铜箍棒,一个朱红色的漆皮小鼓,这会儿也顺便挖了回来,正坐在土座一角,和小弥猴一起默默擦拭。
原野大概看了两眼就去洗漱,等洗漱完了就招呼她们吃饭。
早餐依旧丰盛,大米不限量的吃,所有人都不限量,就连桃井兄弟这种蠢蛋郎党,弥生这个兼职小女仆、阿清的宠物小猴子都可以不限量地吃大米,还配有豆酱干笋蘑菇汤、鹭鸶肉干、腌萝卜条和一人一个煮鸡蛋,汤里的盐味更是十足,简直奢侈到没边了——在原野看起来正常甚至有些寒酸的早餐,在阿满她们眼里就是奢侈,是纯度100%的败家子。
阿满不但将肉和菜吃得一干二净,还又扒了两大碗米饭,吃完饭抹抹嘴,就算她是个超级厚脸皮,存了心想占便宜,这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还以为昨天有只肥鸡吃是特殊情况,没想到这顿也没差多少!
这顿顿大米饭,还有肉和菜,谁吃了不迷糊啊!
她对原野好感再次大增,越看他越顺眼,忍不住积极道:“你要听小曲吗?闲着没事,我给你弹几首吧?”
原野不像她吃饭像疯了一样刨,这会儿还没吃完呢,闻言随意摆了摆手:“不用,你好好休息吧!”
“那耍猴戏呢?”阿满有心回报一二,又殷勤问道,“你要看耍猴吗?”
“耍猴?”原野愣了一下,目光转到阿清和她身边的小弥猴身上,一时恍然。
难怪她养着一只小弥猴,还有一个漆皮小鼓,原来她是“耍猴艺人”,日常靠耍猴乞讨要饭,和阿满这个弹琵琶吹尺八要饭的“盲眼法师”倒是性质差不多。
阿清正捧着碗小口小口快速扒饭呢,吃得十分专注,突然听到要耍猴,抬头正对上原野的目光,一时茫然。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马上垂下眼睑,并不和他对视,但捧着碗的小手却控制不住的开始用力,青筋都迸出来了,长长的睫毛也在不停轻颤,脸色忽白忽青忽红,疑似心理活动剧烈——这么精致充足的早餐,她多年流浪乞讨生活中也是第一次吃到,忍不住就多吃了一些,这时反应过来,就突然觉得有些羞耻羞愧。
嗯,她不喜欢原野,或者说她厌恶所有武士,但又忍不住吃了他这么多大米,被他看着就突然觉得有些羞耻,又暗恨自己自制力不好,内心开始羞愧,只能开始变脸。
原野看她变脸看得莫名其妙,在心里嘀咕一声“果然是个怪怪的孩子”,赶紧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对看猴戏……嗯,没什么兴趣。”
其实有点兴趣,他还没看过耍猴呢,但他和阿清不熟,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再加上她又在那里表演变脸,怪怪的,好像随时准备爆炸一样,所以还是算了吧!
万一真炸了,再溅他一身血,这不合适!
“好吧,随你的便!”阿满见他不想看也不在意,反正她是问过了,他自己不乐意是他的损失,正好让她省点劲!
她起身去一边又躺下了,盖好小棉被,拍拍小肚皮,打算睡个香甜的回笼觉,心情那是相当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