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样的话,甘英抚须大笑起来。
由于受到过赵裕的资助,因此甘英即便没了汉使的身份,在宋国那边,也称得上贵宾。
赵裕在击败北边突然探头的匈奴人后,曾经请他宴饮,询问他汉宋之间的差距。
甘英出使诸夏大国,虽不能像西域那边的同行一样,嚣张肆意的羞辱国主犹如夜郎般的狭小眼界,却也有着天使的自傲。
他引用《论语》中孔子的言论,回复志得意满的赵裕说:
“天子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哪里需要额外去分辨它们的光亮大小呢?”
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吗?
赵裕没有生气,只是笑着回道:
“日月有升降的道理,星辰也会偏移自己的方向。”
“时间久了,沧海都要变成桑田,何况国家呢?”
甘英将这番话记在心里,又知道宋使的来意,便希望通过亲眼见证,来宣告其他地方,大汉的天命永不堕落。
新夏这个最早开辟出来的诸夏分支早已服气了,
后面的几个也都臣服在中央之国的权威之下,
怎么西海改换了个朝代,还是一副嘴硬的样子?
果不其然,
宋使延续了西海的风格。
他摇了摇头说,“烈火烹油,岂能长久?”
大汉奢靡的风气,虽在邓太后的强压下,得到了些许的抑制。
但总体上,贵人们仍旧歌舞不断。
顶多从先前的光明正大,变成了关起家门自己欣赏。
毕竟这是“万人之心”,岂能被邓绥一人之志给夺去?
洛阳这里,就在邓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收敛的还比较好。
可距离洛阳越远的地方,便做的愈发肆意。
而长期奢靡带来的影响,自然是十分恶劣的。
在被邓绥镇压之前,洛阳的贵人们便隐约有着“斗富”的趋势。
谁让对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来说,钱财早已不足为奇,最珍贵的是自己的颜面呢!
可一家之财富,终究有定数。
何况按照贵人们“用之如泥沙”的做派,哪怕钱币多如东海之水,也迟早有用完的一天。
所以,
向下面的人索要钱财贿赂,也跟着成为了一种风气。
王圣的两个女儿经常会以皇帝的名义,去往地方显摆自己的威风。
所过之处,都要受到她们的盘剥索取,一旦令其不满,即便是郡守刺史那样的封疆大吏,也要丢失官位。
她们甚至还放出风声,言说州郡之臣,可以用钱财来衡量左右。
只要钱到位,
这个曾被前汉宣帝宣称“共治天下”的高级官职,便能落到你的头上!
而下面的官员被索取的多了,要么怒而挂印离去,离开这个腐朽的官场;要么顺滑的接受了这样的规矩,并会主动的,为自己的进步,寻求更多动力。
且不说张衡在各地主持水利兴修时,遇见的各种蚊蝇,
便说杨震在从关西来到洛阳的路上,便遇到了好几个以拜访之名,主动行贿的官吏,然后这位老夫子就有了“四知先生”的雅称。
“可这样的称谓能够得到流传,岂不证实大汉此时的贿赂成风吗?”
“人人都知道杨震的‘四知’,可除了称赞他的高风亮节之外,有对此进行反思纠正吗?”
宋使震声说道,“上下要钱财进行贿赂,可钱财最终又从何而来呢?”
无非是从农田上来,从织机上来!
而贵人们是不会触碰这种东西的,只有百姓才需要日夜与之为伍。
“也不知道生灵为之留下的血泪,能不能填的满肉食者的欲壑。”
甘英听了,笑容渐渐散去,低着头喝起了闷酒。
他这些年出使域外,对国中的风气,并不是很熟悉。
跟着老上司班超驻守西域的时候,那里的风沙更是吹的苦涩,让他们没有奢靡的条件。
把西域的小国都榨干了,
也比不上中原的繁华啊!
那里一万来人便可以占据一处城邦,组建一个国家的!
因此,
在结束了最后的出使,回到洛阳家中长居后,甘英对大汉此时的许多流行,也茫然起来。
作为一名大汉本地人,
除却宋使指出来的问题外,他更加清楚,这样的情况传达到底层,会导致什么事情发生:
百姓从来不会做那安安饿殍。
安顺一些的,会在喘不过气后,选择放弃自己的田宅,投入当地豪强的庄园中。
无论如何,
豪强世代在当地繁衍,对脚下的土地自有一片情怀。
他们自然希望自家所居之地,能够得到安宁,连带着也施舍给土地上那如同蝼蚁般的百姓,一些喘息存活的机会。
而狂暴一些的,便会走上陈胜吴广的道路。
这如何让甘英不觉得郁闷?
他在西海停留过不短的时日,与赵裕的关系,也让甘英足以夸耀一句:
“宋国是在我的见证下建立起来的。”
因此,
甘英对此时宋国的情况,倒是比自己的家乡要熟悉不少。
国朝初立,
上下一心,
纯质朴素……
那是真的生机勃勃,万物竞发。
相较之下,
在皇帝刘祜彻底掌权后,带头释放出压抑多年本性,痛快享受一切,乃至于连天子名器都任由他人分润的大汉,便有些衰败的架势了。
这位君主对待国家,时常斤斤计较。
对待自己信任的人,却是大方的令臣子发指。
他甚至连身边的宫女都愿意恩泽一番,让她们与宦官联合起来,控制皇城以内的力量!
这下是真的不用再拿他跟前汉的成帝、哀帝对比了,
后者可没干过放纵宦官宫女的事情。
“我近来还听说,大汉皇帝在明知国库空虚的情况,又下令为自己的乳母营建新的宅院。”
宋使的话语,将企图埋头装死的甘英拎了起来。
甘英叹息的应下,“是的,是有这样的事。”
比起邓太后执政的那些年,大汉的天灾的确平息了许多。
但并不能说天下就此太平无忧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
只是不会像前面那样毫无规矩、超出凡人经验范围罢了。
所以,
朝廷该发的赈灾粮,也一直在发。
这些都是先前习惯了的东西,府库有出有入,算上邓太后留下的积累,本不该出现什么透支问题。
奈何皇帝对这样的收支平衡感到不满。
他伸出自己的大手,从里面掏了大量的钱粮,赐给自己的乳母、外戚、亲信们。
这份量对比两汉先帝,那可是翻了五倍的!
邓绥就算把自己的血都卖出去,省下来的钱也不够皇帝挥霍的啊!
于是两三年而已,
原本充实的府库便空虚起来,今年的灾情也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让许多百姓丧失了性命。
像杨震这样的臣子又疯狂的写起奏疏,希望唤醒皇帝的良心和责任感。
但皇帝不听,还以“野王君抚养太子,苦累颇多,当移居新宅,以为嘉奖”为理由,给这位乳母修新房子。
花费足有上亿钱。
而负责这件事的中常侍樊丰、侍中谢恽等人见到皇帝根本不听别人劝谏,一味的沉浸在建设的快感中,也跟着肆无忌惮起来。
他们伪造起了诏书,调发大司农的钱谷、大匠见徒的材木,为自家修建起家舍、园池、庐观,劳役花费无数。
有人检举他们,皇帝仍旧不听。
他听不见百姓饥饿的声音,也听不见臣子劝谏的声音,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还跟阎皇后得意的说:
“等到乳母的新宅修好,我便废黜刘保,以为喜上加喜。”
阎皇后当即高兴起来,却也不忘提醒皇帝,“那召见宗亲中适龄之子的速度,可得加快一些了。”
时至今日,
皇帝还是没能生下新的孩子。
要不是刘保的存在,证明了他的生育能力,只怕天下人都要担忧皇帝的精力问题。
但这仍旧不妨碍皇帝讨厌自己的独生子。
为了真爱阎皇后,刘保的废黜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