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秋浦县的梅根铁监偏重于生铁冶炼不一样,吴郡冶塘是冶炼和锻造兼顾,萧夏在吴郡司马陆鹤鸣的陪同下来到冶塘镇,陆鹤鸣正是陆谢庭的父亲。
不过有点奇怪,陆鹤鸣一路都很沉默,几乎没有和萧夏说话,仿佛有什么心事,完全不像两家联姻的样子。
萧夏一行来到镇子入口,常熟县令钱昭已经等候在这里多时了。
“殿下请看!”
县令钱昭指着贯穿小镇而过的河道,“这是官塘河,南接运河,北汇长江,铜铁矿石就从水路源源不断运来这里。”
萧夏见河道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艘船只,便不解问道:“现在是淡季?”
县令钱昭有些尴尬,半晌道:“冶塘监从前直属朝廷,现在又直属总管府,地方官府无法过问,卑职其实也是泛泛而谈。”
萧夏随即走进了冶塘镇,冶塘镇有上千户人家,基本上都是匠人,冶炼匠和锻造匠都有,一条主街贯通镇子,主街两侧大部分都是匠铺,也有酒楼、客栈和杂货铺,但镇子里同样冷冷清清,听不见一点打铁的敲击声,绝大部分店铺都关门闭户,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可不是领导视察该有的样子,县令钱昭脸上挂不住了,连忙道:“卑职去找马监令!”
萧夏点点头,钱昭匆匆去了。
这时,萧夏见旁边一家铁器铺开着门,门上挂着‘王记铁器’的牌子,萧夏有些不解,这里可是官监,怎么还会有铁器对外出售?
萧夏摆摆手,让其他人在外面等候,他独自一人走进了铁器铺,铺子里也很冷清,没有顾客,只有一个老者坐在柜台内。
老者见有客人进店,连忙起身迎上前,“欢迎公子光临小店!”
萧夏见店铺内铁器也不多,墙上挂着几把剑和一些铁农具,柜台上放着几把剑,萧夏随手拿起一把,缓缓抽出,他暗暗摇头,密度疏松,低端货,在实战中两三下就折断了,只能当个装饰品。
“店家,这把剑会是冶塘出的?”
老者有些尴尬地笑道:“公子可能误会了,冶塘镇和冶塘监不是一回事,冶塘镇的上千匠户,官营和民营各占一半,就像瓷器的官窑和民窑一样。”
“难怪呢!我说冶塘监怎么还会有店铺对外卖铁器,你们这里铁器都是民营铁器铺产的?”
“基本上都是,如果公子肯出价格,我也能搞到一两把官监产出的剑,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品质。”
萧夏笑道:“我不太懂,为什么官匠打造的剑就品质好,民匠的剑就品质差,是因为技术高低的缘故吗?”
“公子有所不知,技术高低只是一部分,矿石品质才是关键,这里的矿石都是官监统一购买,上等矿石给官匠,中下等矿石卖给民匠,杂质含量太高,冶炼出来的铁品质就不行。”
“原来如此,这里是用木柴冶炼,还是用石炭冶炼?”
“当然是木柴,江南也不产石炭,从北方运来,那价格就贵了。”
萧夏点点头,又问道:“但我发现镇子里冷冷清清,几乎没人,好像就只有你们一家铁器铺开门,怎么回事?”
“已经断粮一个多月了,我们是铁器铺,还有点去年的东西可以卖一卖,所有铁匠铺早就关门了,官营的也一样。”
萧夏一愣,“你是说,铁矿石没有了?”
“去年十一月就断了,靠一点库存撑着,过完年,库存也没有了,大家只能关门停业了。”
萧夏心中着实诧异,他回头见陆鹤鸣出现店铺门前,便转身走了出来。
“监令还没有来吗?”
陆鹤鸣一指前方,“他们来了!”
萧夏只见县令钱昭带着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跑来。
片刻,中年男子跑到面前,气喘吁吁行礼道:“卑职冶塘监监令马梦麟参见殿下!”
萧夏上下打量他一下,淡淡问道:“马监令在这里上任多少年了”
“回禀殿下,卑职开皇十七年上任,已经快十年了。”
萧夏冷冷道:“十年的老监令,居然出现了矿石断绝的情况,你还真是称职!”
马梦麟满脸通红道:“启禀殿下,这也是第一次出现,完全没有征兆就断了,卑职年初已经向总管府求援,总管府已经从梅根监调一部分矿石来支援,这两天就到了。”
“什么叫没有征兆就断了,你们之前是从哪里运来的矿石?”
“是从南面东阳郡运来的铁矿石。”
东阳郡的铁矿就是富春江沿岸开采,都是民营矿山,储量不是很大。
萧夏眉头皱成一团,“全部都是从东阳郡运来?”
马梦麟点点头,他知道晋王殿下想问什么,连忙解释道:“殿下,宣城郡的铁矿品质不行,达不到官监的要求,东阳郡产的铁矿有一部分品质很高,能打造出优质兵器,以前朝廷对冶塘监兵器要求很高,都是皇宫侍卫和武侯卫专用,我们没办法。”
宣城郡铁矿产地在南陵县和秋浦县,就是今天的铜陵,以出产铜而出名,也隋朝著名的产铜之地,不过铜铁不分家,有铜就有铁,南陵县也产铁,但宣城郡主要的产铁地还是秋浦县,梅根监就在秋浦县,不过铁矿品相确实不高。
萧夏又问道:“你刚才说东阳郡的铁矿毫无征兆就断供了,是什么意思?”
马梦麟叹口气道:“卑职和东阳郡几个矿山的矿主都很熟悉,有什么情况他们都会提前通知我们,仁寿二年,有一座矿因为矿山坍塌,死了二十几名矿工,一度关停,矿主提前通知我们,然后调用库存矿石满足我们,虽然矿山关停了两个月,但我们的矿石供应一直就有保障。
可这一次很奇怪,说断就断了,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卑职也很困惑,派人去询问,他们也不说原因,就说马上恢复,结果从去年十月断到今年一月,卑职实在等不下去,便向总管府求援。”
“是矿石停采吗?”
“不是!”
马梦麟摇摇头,“卑职去年十二月派人去矿石查看情况,发现他们在拼命开采,产量是以前的几倍,就是说,他们把铁矿石都卖给别人了,这才是断供的真正的原因。”
“然后呢?你们没有找矿主交涉?”
“已经派人去交涉了,但卑职手下去了一个多月,一点消息都没有,也很奇怪。”
萧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矿主都是什么人?”
“矿主其实就两家,一个严家,一个汪家,东阳郡的几十座矿山都是他们两家的,恐怕已有五十年历史了。”
萧夏回头问陆鹤鸣道:“请问陆司马,这两家算江东豪强吗?”
陆鹤鸣点点头,“当然算,东阳郡的两大豪强,就是他们两家,开皇十年,东阳郡的汪文进造反称帝,汪文进就是东阳汪家家主,汪家族人由此被杨素杀掉一大半,剩下的都逃进了大山,后来朝廷颁布大赦令,汪家才存活下来,但从此变得很低调。”
“严家也一样吗?”
“差不多,两家互为联姻,关系盘根错节,杨素推行株连令,严家也被杀了不少人。
萧夏注意到陆鹤鸣直呼杨素之名,没有半点尊重,恐怕陆家当年也曾遭到了不幸。
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东阳郡的铁矿石忽然没有了,他们供应给谁了?萧琳劝自己不要去余杭郡,恐怕余杭、会稽一带形势不妙。
毗陵郡刺杀案果然不是孤立事件,这一刻,萧夏心中敲响了警钟。
萧夏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今天就巡视到这里吧!一旦宣城郡的矿石运来,就立刻开工,全力以赴打造兵甲。”
马梦麟连忙躬身道:“卑职遵令!”
萧夏没有心思再巡视了,他急急赶回了吴县,萧夏有一种直觉,萧琳极可能还知道了些什么,并没有告诉自己。
第482章 江南水深
萧夏赶回吴县,直接找到了萧琳,萧夏有些不满的质问道:“冶塘的情况,萧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萧琳让茶童上了茶,微微笑道:“殿下不要生气,听我慢慢说。”
萧夏忍住心中的恼火,坐下道:“你说吧!我耐心听着。”
“殿下,江南的水很深,很多事情如果不亲自去感受,殿下就体会不到水深在哪里?我只说一件事,冶塘镇停工了一个多月,吴门世家会不知道?殿下一路前往常熟,陆鹤鸣给殿下说了这件事吗?”
萧夏眉头一皱,确实如此,陆鹤鸣一路都很沉默,基本上没有和自己说话。
“常熟县钱县令也知道?”
“当然知道,冶塘镇不仅有官营,也有民营,你说官营状况钱县令不知情可以理解,但民营铁匠铺也停工了,现在可是春耕时分,铁农具需求量很大,钱县令会不知道吗?”
“钱县令是什么背景?”
“钱昭是朱家的门生!”
“附身郎?”
萧琳笑了起来,“附身郎是吴郡土话,殿下居然也知道,附身郎就是门生的意思,出身寒门,被世家从小培养,考上科举后,被世家运作回家乡当官,卑职的意思,冶塘的情况大家都知道,都没有人肯说,只有卑职不停在殿下耳边鸹噪,殿下还对卑职不满。”
萧夏歉然道:“是我语气重了,很多事情我确实没有看透,但我想知道原因!”
“之前殿下杀了吴县豪强刘昆,刘昆其实只是一个小蚂蚁,真正的地方豪强根本不理睬韦约,韦约没办法,才自己扶持了一个地痞头子刘昆,吴郡真正的第一豪强是吴兴沈家。”
“吴兴沈家不是吴门世家之一吗?昨天我请客,好像沈家也来了。”
“殿下,昨天来的沈恺不是吴兴沈家的家主,他是吴县沈家,虽然两个沈家都是一个家族,但同族不同房,南朝时就分家了。”
“好吧!继续说吴兴沈家。”
“吴兴沈家虽然是吴郡第一豪强,但它和吴门世家关系很深,百年彼此联姻,但同时,沈家和南面山越豪强交情也很深,也是互相结盟联姻.”
“等一等!”
萧夏打断了萧琳的话,有些惊讶道:“你说什么,山越豪强?”
萧琳笑了起来,“殿下现在才知道吗?反叛朝廷的不是江东世家,虞家、贺家是文学世家,虞世基还在朝中掌大权,他们当然不会反对朝廷,反对朝廷的是江东豪强,而南面的豪强几乎都是山越人,每个县都有,有上百户之多,为首豪强有十几户。”
“沈家也是山越人?”
“沈家是汉人,但也有山越人血统。”
萧夏点点头,“使君请继续说!”
萧琳又继续道:“所以南面那些山越豪强有什么风吹草动,吴兴沈家就会知道,然后通过各种姻亲关系,吴门世家也就知道了,冶塘停工的真正原因吴门世家都知道,但都保持了沉默,这就是我劝殿下不要去余杭郡的原因,江东山越豪强恐怕要再次反叛了。”
“所以东阳出产的铁矿石都被山越豪强买走了?他们需要铸造兵器备战。”
“这是蛛丝马迹之一,被殿下发现了,其实还有别的蛛丝马迹,殿下肯定也知道,但没有想到真正原因,比如郡兵.”
萧琳的提醒让萧夏猛然醒悟了,罗士信率郡兵西征,结果半途而废,郡兵纷纷撤回各郡。
“我还以为是那些将领没有能抢掠县城,都心怀不满,所以才撤走。”
“所以我说江南水深,这些将领其实都是豪强子弟,他们是接到了家族的命令才撤走,什么过年回家团聚,什么抢掠不成心怀不满,这些都是借口而已,是为了让殿下看不清真相。”
萧夏眉头一皱,“这些事情萧公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昨天晚上,陆慎言告诉我的,殿下看中了陆谢庭,陆慎言开始站队了。”
萧夏冷笑一声道:“但今天陆鹤鸣可不像站队的样子啊!”
萧琳手一摊,“关键是殿下的态度模棱两可,只是说请陆谢庭去江都教王妃弹琴,陆家的态度当然也会模棱两可,如果殿下明着告诉陆家,会娶陆谢庭,那么今天陆鹤鸣的态度完全就会不一样。”
萧夏半晌没有说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里面的关系居然会这么微妙。
萧琳又语重心长劝道:“殿下,陆家这个时候和殿下联姻,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殿下给陆慎言吃一颗定心丸,相信陆慎言还会告诉殿下一些更深的信息,我感觉山越人反叛绝没有那么简单。”
萧夏从郡衙出来,吩咐亲兵校尉张庆道:“去市场上买一只雁,再采买四十匹上好绸缎,要装箱,用红绸扎好,再采购一些别的礼品。”
萧夏又叮嘱了几句,张庆便带着十几名亲兵匆匆去了。
萧夏回到梅园,正好是中午时分,萧夏来到自己住处,却见小丸子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
萧夏拍拍她的头,小丸子睁开见是主人,连忙站起身,不好意思道:“公子不是下午才回来了。”
“你早上把信给她了?”
“给了!”
“然后呢?她看了吗?”
小丸子笑道:“真有趣,长姑娘的脸刷就红了,比桃花还红,然后她要拧我耳朵,说我昨天骗她来园子里,我一溜烟就跑掉了。”
“然后呢?有没有恼火把信撕掉?”
“才没有呢!后来我又偷偷回去看她,见她又在看公子写给她的诗,看得可专心了,见到我,她吓了一跳,连忙把信藏起来,我就问她要不要回信,她摇摇头说,公子写的信她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