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4节

  朱翊钧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朕不走!当年瓦剌人俘虏了英庙!景泰帝都未曾南迁,播迁之祸,必亡国!这是元辅先生教朕的道理!”

  张居正俯首低声劝道:“陛下,今非昔比。”

  正统十四年,大明是个壮小伙,景泰帝正值壮年,万历元年,大明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糟老头,小皇帝是十岁人主。

  “道理是道理,认知是认知,践履是实践,当实践和认知出现了冲突的时候,先以践履之实为准,这也是臣讲筵以来,悟出的道理。”张居正是个读书人,他也是个常有理。

  小皇帝该跑就跑,张居正是帝师,是托孤大臣,他不会走,既然当年于谦能把京畿守住,他也能。

  张居正之所以如此慎重,是他不确信,他对晋党的打压的力度,是不是用力过猛,晋党很有可能会跟北虏联合在一起,一如当年庚戌之变。

  张居正必须要防备晋党这个族党有可能的反扑,尤其是王崇古离开,张四维未能回朝。

  张居正开始起草诏书,他刚才的一切调度,都只是把人派了过去,但是具体的任务,他没有下达,那是皇帝的权力,他不会触碰。

  他起草了一堆的诏书,一旦确定了北虏云集关外三万人准备随时南下,那就代表着俺答汗、晋党、北蛮小王子,达成了某种默契,那这些诏书都会用印,下达到京畿的角落里。

  小黄门和中书舍人开始穿梭于文华殿和文渊阁,考成法之下,大明这台精密至极的官僚机器,虽然锈迹斑斑,焕发出了一些生机,快速转动了起来,而此时此刻的京城官署内,一片灯火通明,无数官僚在中间来回奔走,各大库房开始点检武备,一切都为了迎接可能到来的战事做着准备。

  张居正写完了这些诏书,下达了命令,已然是月上柳梢头。

  朱翊钧开始下印,将每一封诏书都盖上了他的万历之宝,唯独张居正要他逃跑,下令让张居正守备京师的诏书,朱翊钧就是不盖章。

  他未曾亲政,但是有拒绝的权力。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思考了片刻,看着张居正开口说道:“朕虽冲龄,但是也能挽弓射箭,三十斤软弓射不了几下,但也能射中北虏的眼睛,皇帝一旦南迁,京畿防务民心立散,更难战守了,两宫太后、潞王等一众,前往留都即可。”

  “如此。”朱翊钧提笔,自己草拟了一份圣旨,和张居正拟好的圣旨差别不大,唯独把南迁名录上,自己的名字划去了,他不是在商量,是在通知。

  他不能走,他一走,京师人心立刻就散架了,更难战守,士气这东西玄而又玄,皇帝带头跑路的后果,那不是大明能够承受的,张居正就是再有本事,一个散了架的朝廷,完全丢失了人心的队伍,张居正也打不赢。

  屈辱的生是生不如死,对于朱翊钧而言,他宁愿壮烈的死,虽死犹生。

  “臣遵旨。”张居正听闻皇帝的更改,沉默了许久,最终答应了下来,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对戚继光有信心,他对蓟州、永平、山海关的三镇之军有信心,同样,他对大明有信心。

  大明,还没有到亡的时候。

  君臣相顾无言,秋风吹动了朱翊钧面前书页,哗啦啦的作响,两宫太后焦急的等在后殿,潞王朱翊镠已经睡着。

  一个传令官骑着快马冲到了德胜门城下,手中弓箭拉满,箭矢射向了城门的五凤楼,一封来自边方的塘报,送入了京师城内,塘报用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缇骑手中,缇骑冲到了文华殿前,俯首说道:“北古口塘报!”

  “宣!”朱翊钧立刻站了起来,示意缇骑将塘报拿进来。

  张居正拆开了塘报的火漆,打开看了半天,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轻松,和化不开的凝重,他俯首说道:“陛下,蓟州参赞军务吴兑,所奏塘报乃是料虏虚报,蓟州总兵官陈大成领夜不收墩台等奏闻,北古口并没有敌情。”

  “虚报?”朱翊钧面色立变,北虏南下这么大的事儿,吴兑居然胆敢虚报,他是不想活了吗!

  “缇帅,立刻差人将其抓拿回京!朕倒是要看看,他为何要虚报!吓唬朕?”朱翊钧听闻是虚报,脸色奇差。

  “缇帅稍待。”张居正示意缇帅稍等,他这才俯首说道:“陛下,吴兑,号环洲,人称吴环洲,曾经在宣大做过参赞军务,此番料虏虚报,这次是虚报,下次可能就不是了。”

  “臣以为申斥其大惊小怪诳赏为宜。”

  朱翊钧听闻张居正的话,明白了这次虚报的究竟,不过是晋党伸了伸懒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力量,朝廷明明已经答应了张四维回朝,领《世宗实录》副总裁差事,却出尔反尔。

  世宗实录的功劳,张四维势在必得!

  因为这涉及到了日后张四维入阁之事,是晋党的核心利益。

  这就是个警告,警告朝廷,若是张四维不能拿到这份功劳,这北虏再叩边,就不能怪他们晋党没有忠君之心,祸水东引了。

  朱翊钧想明白了这出大戏的前因后果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脸上却满是阳光灿烂的笑容,坐定之后说道:“朕明白了,果然如同戚帅所言,边军持盾主坚守,京营持矛主攻伐,京营武备不振,他们就能如此的肆无忌惮。”

  “该死。”

  朱翊钧的笑,让张居正略微有些疑惑,他俯首说道:“臣斗胆,陛下为何发笑?”

  这烂糟糟的朝堂,小皇帝居然不怒反笑,是笑着族党排异不胜不止,还是笑他张居正无能为力又一次无能,亦或者对大明局势彻底失望?无论是什么样的笑,都不是张居正想看到的。

  朱翊钧笑着说道:“缇帅说这越是咬人的狗越是不叫唤,越是叫唤的狗,越是心虚,越是虚张声势,就代表他们越怕,代表他们不敢翻脸,无胆鼠类罢了,朕笑他们,真的好像一群狗。”

  “元辅先生,若是他们要翻脸,谁输谁赢?”

  张居正挺直了腰板,颇为谦虚的说道:“臣虽不才,但他们一定赢不了。”

  朱翊钧笑容不变点头说道:“元辅先生,你申斥吴兑料虏虚报,入京谢罪,徐行提问,而后给他送回宣大去,吴兑之前不是做宣府巡抚吗?让他回去就是。”

  张居正听闻,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张居正是小皇帝的老师,小皇帝那点心思,张居正一清二楚,把吴兑送回宣府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为了把这群狗撵到一起去,而后一网打尽,统统送到解刳院里。

  料虏虚报,还不至于送进解刳院,但是造反,大逆之罪,完全足够了。

  小皇帝现在也是读书人了,这心思着实是有点脏,脏就脏吧,比懵懵懂懂,不谙事理要强得多。

  张居正翻出了一封申斥的诏书,添了几笔,递给了张宏,请皇帝下印,送蓟州申斥吴兑,由缇骑宣旨,当场把官位给下了,而后押解入京。

  “俞帅点将要两广总督殷正茂手下悍将陈璘之事,元辅先生以为如何?”朱翊钧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张居正俯首说道:“两广已经趋于安定,陈璘乃是悍勇将才,前往俞帅帐下,兵法自然精进。”

  “有劳元辅先生操劳国事了,这一应诏书收归司礼监,若是真的来了,也不至于慌了手脚,今日明公疲惫,明日休沐一日吧。”朱翊钧微微欠身,感谢张居正的操劳,同时给今天忙活的明公们放个假。

  “谢陛下隆恩,恭送陛下。”张居正再次俯首谢恩,送别皇帝。

  张居正其实对晋党并不在乎,即便是高拱、杨博在朝那会儿,张居正也不是很在乎,张居正知道自己能斗的过他们,这都斗了多少年了,他们那些个花招,张居正了然于心,也就杨博搞出的新晋党,能让张居正眼前一亮。

  张居正最在乎的是小皇帝,而这次谎报军情的处置中,小皇帝展现出了他的勇气,展现出了抱负,这对张居正是最好的消息。

  晋党而已。

  只是小皇帝那阳光开朗的笑容,多少有点瘆人。

  两宫太后听闻是谎报,便松了口气,李太后有些不明白,看着朱翊钧问道:“既然谎报军情,那就革职令其回籍闲住就是,为何还要把吴兑送回宣府继续做巡抚呢?”

  朱翊钧想了想回答道:“孩儿在太液池用弹弓短钉打鱼,这才打了几天,打了几条,那些鱼一看到孩儿的身影,就跑的无影无踪,而后孩儿走远,这些鱼就又浮出了水面,孩儿打鱼是为了练准头。”

  “可若是想要把太液池里的鱼一网打尽,最好的办法是不惊扰它们,把它们赶到一处用网抄起。”

  陈太后听闻,直接就乐了,摇头说道:“这打鱼还能打出道理来?妹妹也别担心皇儿了,心里有主意就行,元辅跟咱们皇儿奏对,说的话,咱们都不明白,让他们拿主意吧,咱们也轻便些。”

  李太后想了想,摆了摆手说道:“这么晚了,快去睡吧。”

  人在北土城京营的谭纶,听到了是谎报军情后,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隆庆二年那次我不在京师,隆庆五年八月,有南归汉人言北方有北虏欲犯边,折腾了整整七天,那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啊,那谎报军情的方逢时,现在还在大同做巡抚呢,和吴兑就是一个货色。”谭纶看着戚继光,说起了过往。

  戚继光那时仍然只是边军,对事情的全貌不是很清楚,谭纶说起,戚继光才知道了详情,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张居正在书信里,只是叮嘱当时还在蓟州的戚继光,好好练兵。

  谭纶紧了紧大氅,笑着说道:“别送了,戚帅,京营务必要振奋起来,哪怕有一万精兵在,竖子安敢如此猖狂!”

  “送谭司马。”戚继光送别了谭纶,眼神中晦暗不明,京营,诛不臣。

  宣旨的内官徐爵、缇骑的两个提刑千户赵梦祐、骆秉良,以及四十多骑,乘快马奔向了蓟州,蓟州距离京师不过百二十里,没过多久就到了。

  徐爵翻身下马,身后两个小宦官抱着圣旨紧随其后,赵梦祐、骆秉良带着缇骑们抽出了绣春刀,他们出京代表的就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权,边镇胆敢反抗,那就是谋反。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到了开城门的时候,蓟州总兵官赵大成打开了城门,缇骑鱼贯而入,找到了还在准备早饭的吴兑,两个缇骑当场就把他摁下,几个侍妾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你们是谁!放开我,知道我是谁吗!”被摁住的吴兑,疯狂的叫嚷着,缇骑们只觉得有些厌烦,将其用力的摁在了地上,令其动弹不得。

  “吴参赞好雅兴啊,在边方还能找到一二三四五,五个侍妾来,这日子果然潇洒。”徐爵走了进来,嗤笑一声,大声的说道:“蓟州参赞军务、兵部郎中吴兑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因忆前隆庆,宣大忽报西虏犯蓟,蓟人侦探者,因遂称见虏已西行,犯在旦夕。”

  “各路之兵,婴墙摆守,京师亦为之戒严,庙堂皇皇,亦议守城之策。兴化不能主持,举措纷纷,皆极可笑。而虏终无影响,防守一月遂罢,费以数十万计。”

  “今东报沓至,若如往日举动,则又成一笑柄矣。”

  “蓟镇之报,竟成乌有,皆属料敌虚报诳赏之言,但彼中任事者,利害切身,一有所闻,辄行奏报,何如?只为他日免罪之地,固未暇审其诚伪也,报伪人伪,事事皆伪,边方遂皆是败伪。”

  “朕德凉冲龄,曾听闻:良夜骊宫奏管簧,无端烽火烛穹苍,可怜列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汝料敌虚报诳赏之伪言,亦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恶行。”

  “敕蓟州参赞军务兵部郎中吴兑,原地解职,入京谢罪,徐行提问。”

  “钦此。”

  徐爵说完,示意缇骑们现在可以把这个人押解回京了。

  这封圣旨里,有几句是小皇帝自己加上去的,就是良夜骊宫奏管簧这首没什么格律的诗,张居正是有学问的,作诗格律一定要讲,小皇帝读书不久,没啥格律,这首诗,说的是当初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把烽火狼烟当儿戏,最终导致国灭人亡。

  谎报军情,从来不是什么小事。

  “徐大珰辛苦。”陈大成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缇骑们把刀拔了出来,一路只问吴兑身在何处。

  徐爵将陈大成送上的盐引推了回去,摇头说道:“陈总兵,使不得。”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黄门可是张宏的人,这要是拿了边方军将的钱,回去张宏三言两语,冯保这半年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这吴兑这是做了什么,好端端的,京师怎么严旨忽传蓟镇?”陈大成多少听说了宫里的宦官在变,也万万没想到宫里的宦官们居然真的不收钱了,宫里的撕咬看来比宫外还要狠厉几分,陈大成看吴兑被拿下,问问情况。

  徐爵也没多留,笑着说道:“吴兑谎报军情,皇爷爷极为生气,下了敕谕要拿吴兑进京审问,明日会有新的参赞前来参赞将军军务。”

  “走了。”

  “送徐大珰。”陈大成赶忙出门相送,直到送出了蓟州城外,才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吴兑是晋党的人,这人曾经在宣府大同任过参赞,平调到了蓟州之后,威慑于戚继光的军威,不敢造次,等到戚帅入京,陈大成做了总兵之后,这个吴兑愈发猖狂。

  但是陈大成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吴兑居然胆敢谎报军情!

  他收到朝中下章询问虏情,人都傻了,哪来的虏情?二月刚刚打下了一场大胜,董狐狸和北蛮也要喘口气才能犯边才对。

  陈大成又到长城守备,询问墩台远侯,压根就没有什么三万人云集的痕迹。

  北虏一人最少三四匹马,真的南下,别说三万人了,就是两千人,那人吃马嚼动静绝对小不了,若是北虏来犯,关外流民早就蜂拥而至,请求入关庇护了。

  吴兑很快就被押解入京,作为晋党的人,葛守礼作为党魁自然要为之奔走,了解了其中详情之后,葛守礼人都麻了,折腾了一整天,全都是假的!

  小皇帝的圣旨里直接把这件事定性为了烽火戏诸侯,而且事实的确如此。

  葛守礼来到了刑部,知道人是被缇骑给拿了,关在北镇抚司,又来到了北镇抚司要见吴兑。

  朱希孝多少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也没有多做阻拦,让葛守礼进了天牢,单独见到了吴兑,当然隔墙有耳,大家都心里清楚。

  吴兑这会儿酒已经完全醒了,缩在角落里惶恐不安,看到了葛守礼,立刻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

  “葛公救我,葛公救我啊!”吴兑紧紧地攥着葛守礼的裤管,整个人都在发抖,被缇骑拿回了天牢,才知道了怕,哪怕是不知道解刳院的恐怖,也是知道天牢里的五毒之刑,绝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够承受的。

  吴兑之前不怕,是因为晋党之前就是这么玩的,早就形成了路径依赖。

  方逢时在隆庆二年、五年两次折腾朝廷,现在还在大同做巡抚,能有什么事儿?

  吴兑被逮了才缓过神来,高拱不在了,眼下是张居正当国!

  葛守礼想要抽出腿来,试了几次却没抽出来,耐着性子问道:“吴兑,边方虏情奏闻,理应有边镇总兵书押和印绶,伱奏闻虏情的时候,蓟州总兵,没有下印吗?”

  吴兑眼神闪躲的说道:“未有,我就是听说有虏情,就一着急,赶忙发回京师了啊,我也是怕北虏叩边,朝廷并无准备,到时候,又是手忙脚乱。”

  “我,我,我也是为了朝廷啊!”

  “混账!”葛守礼用力的抽出了腿,看着吴兑说道:“朝廷自有法度,奏闻虏情理应有总兵书押,你办得这叫什么事儿?连陛下下敕谕让缇骑拿人起获脏物,都要刑部书押下印,把黄纸案变成驾贴案,你怎么敢?!”

  “我还以为你在北虏有内应,知晓此事,不愿与总兵分这份功劳,被人哄骗所至,你这听说…我如何能救得了你?”

  葛守礼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吴兑因为久在边方和北虏来往密切,在北虏中有些人脉,听到了消息,为了不让总兵抢功才自己奏闻。

  结果压根就不是,玩的就是养寇自重。

  “葛公救我啊。”吴兑听闻葛守礼的说辞眼前一亮,内应这东西,不可查证,葛守礼一句话让吴兑想到了脱身的说辞,内应、争功、受骗、懊悔、认罪,葛守礼已经提醒的极为明显了。

  “不争气,我去寻元辅先生,你在牢里好生呆着,莫要生事。”葛守礼看吴兑听懂了自己说什么,一甩袖子,离开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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