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署的声调骤然拔高:“系白巾者张关索!”
张关索以白巾束发,身穿吴记川饭的工作服,步履沉稳踏上擂台。
然而台下的反应却与曹门神出场时判若云泥,只有寥寥几处起哄的叫好,更多的是嗡嗡议论:
“张关索?哪个张关索?”
“王关索李关索都听过,唯独没听过张关索!”
“啧!无名小卒也配打头阵?怕是花了银子吧?”
部署显然对此早有预料,高声道:“这位好汉诸位看官或许不识,但他师父的大名,想必如雷贯耳,便是上期擂台败于曹门神掌下的王侥大王金刚!”
此言一出,棚内登时爆发出嘘声,曹门神的拥趸狠狠讥嘲:
“我倒是谁,原是三合落败的软脚金刚!”
“师父不济,又让徒弟来送!当真自取其辱!”
“这对破落户师徒还是趁早拆了招牌,回乡下种萝卜实在!”
曹门神面有得色,张关索却充耳不闻,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六道熟悉的人影忽然撞进眼帘,不禁微微一怔。
吴铭六人立刻挥拳助威。
张关索心头一暖,霎时领悟了吴掌柜所说的“吴记川饭与你同在”的意涵。
吴掌柜为了给俺助阵,竟然花大价钱坐第一排观战!
此等情意,岂容辜负!
他顿觉浑身气力充盈,哪怕不为自己,此战也非胜不可!
待人声稍静,部署转向对阵双方,问道:“二位好汉,擂台之上可有言语相赠?”
曹门神豆大的眼睛瞪着张关索,竖起一根手指,扬声道:“灭你师父,我只用了三合,灭你,一合足矣!”
这番狂妄的宣言瞬间将台下看客的点燃,叫好声直冲棚顶!
直至声浪稍歇,张关索的目光才落在曹门神那气焰嚣张的大脸上,咧嘴笑道:“一合灭不了俺,你便是俺孙子!”
台上选手互放狠话之际,棚内侍者忽然走至狄咏座前,恭敬询问:“小官人可要押注?”
哦哟?还带这样玩的?
吴铭好奇旁听。
狄咏不答反问:“张关索胜算几何?”
侍者如实作答:“若白方胜,押一得五。”
这赔率,这么不看好铁牛吗……
狄咏微微颔首:“我押十贯白方胜。”
侍者也没问他要钱,唱了个喏便转身离去。
吴铭纳闷道:“他怎么不问我?”
虽然他不打算押注,可连问都不问一句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
狄咏笑着解释:“博戏只宜怡情,不宜宣扬,故而只邀请部分看官参与。”
吴铭恍然。
与繁荣的商业和多元的世俗文化相伴而生的正是为现代人所深恶痛绝的黄赌毒。
宋代倒是没有毒品,可情色和赌博产业之发达,几乎到了士大夫人人蓄妓、闺阁女子亦沉迷博戏的程度,李清照还专门写过一部赌博专著《打马图经》。
虽然本朝律法明文规定赌博入罪,怎奈犯之者众,关扑甚至成了全民娱乐活动,连皇帝都参与其中,更别说数不清的高官贵胄了,禁赌的法令不免沦为一纸空文。
当然,赌博终究违法,毕竟天子脚下,一般只在深夜开盘。东京城里的鬼市最初便是赌场,后来“由鬼附市者渐多,使好小利者纷纷竞趋,成鬼市子之主流,于是乎绝早点灯买卖,无物不有,黎明即散。”
狄咏口中的“部分看官”指的自然是VIP客户,记账制,一出手便是十贯,富家子弟的“怡情”当真朴实无华。
擂台上,张关索和曹门神已经脱去衣裤,全身只余一条兜裆布,自然也是一白一红,各自站定。
部署手中令旗“唰啦”劈下:“开擂!!”
话音砸地的刹那,那座沉重的肉山已挟着闷雷之势猛扑而来,双掌箕张直抓张关索双肩!
张关索谨记王侥大的嘱咐,不与对方硬拼耗力,抬手一格,脚下轻巧一滑,腰身向左一拧!
曹门神那千钧力道顿如泥牛入海,十根粗指只堪堪擦着张关索汗湿的肩头滑过!
一击落空,人影两分!
张关索暴喝道:“一合已过!孙子——”
“孙子”二字声震屋瓦,且拖着长长的尾音,台下轰然爆笑!
狄咏笑赞:“铁牛好计策!”
吴铭虽不懂角抵,却也瞧出张关索在故意激怒对方。
别看铁牛长得五大三粗的,打擂却不单靠蛮力,也用脑子。
曹门神登时涨得满脸通红,大吼一声,怒极发狂!
双足跺地似铁捶夯砸,硕大的身躯原地半旋,如离弦巨弩直顶张关索的胸腹冲撞而去!
立时有懂哥喝彩:
“好一记蛮牛撞山!”
“没人挡得住曹门神压箱底的杀招!”
前排的看客离得最近,那咚咚咚的踏步声如在耳畔炸响,其冲撞威势之凶猛,即便隔着台上台下,亦教人胆寒!
吴铭等人都下意识攥紧拳头,谢清欢更是抬手捂住眼睛,她自幼学文念书,何曾见过这般暴力的场景?
张关索却不闪不避,双眼陡然迸出慑人精光,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千钧一发之际,他迎着那横冲直撞的肉山猱身轻进半步,左脚如生根般钉在原地,右脚迅猛后撤,腰腹刹那拧转,右臂闪电般探出,借力化去冲势。
这招吴铭颇为眼熟,莫不是传说中的接化发?!
果然,曹门神本就桩脚虚浮,此时旧力用尽,新力未生,脚下立足不稳,踉跄前倾,下盘的破绽瞬间暴露无遗!
张关索自然不会错过“发功”的绝佳机会!
他立刻伸腿朝对方虚浮的左脚轻巧一勾!
曹门神那庞大的身躯仿佛被无形巨掌推了一把,以狗啃屎之姿无可挽回地向前扑倒!
轰然声中,剧烈的震荡甚至连前排的看客都能感受到。
全场为之一静,唯有吴铭情不自禁地大喊:“牛逼!”
话一出口赶紧收声。
激动了激动了,一不留神竟暴露口癖!
面对狄咏惊异的目光,吴铭淡定解释:“蜀地乡间土话,小官人勿怪。”
这声“牛逼”虽然无人能会意,这一嗓子却激起了更大的回响。
下一瞬,棚内的死寂便被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彻底撕裂!
“一招破了蛮牛冲撞!张关索真神人也!”
“鸟个门神,下盘恁地不稳,不如叫软脚猪!”
“白瞎一身肥膘,还打什么擂,早些滚回乡下种萝卜去吧!”
部署也被这石破天惊的一摔惊得瞠目,直到张关索抱拳稳立场中,才忙不迭奔上前,高高举起白旗。
“第一擂胜者——张关索!!”
霎时间,山呼如潮,喝彩如雷!
再看那曹门神,此刻已羞恼交加地爬将起来,心中虽万般不服,规矩却不得不守,只深深瞥了张关索一眼,便默默拾起地上的衣物,灰溜溜地钻回了戏房。
与此同时,吴铭只觉得眼前一花,王侥大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捧着个白丝盘子,如游鱼般自前排看官跟前走过,含笑求赏钱。
登台打擂才几个钱?富哥打赏才是收入的大头!
前排的看官非富即贵(不包含吴铭五人),此刻正被张关索的精彩技艺撩拨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岂会吝啬这点赏钱?
当下便见一只只锦袖挥出,铜钱如急雨般砸落盘中,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当真悦耳至极!
吴铭摸出一把铜板扔进盘中,谢、李二人也各自略表了心意,狄咏尤为大气,径直赏了一陌。
“多谢小官人厚赏!”
王侥大连声道谢,喜不自禁。
他身形如风,一圈走完,那白丝盘子里的铜钱便已堆叠成小丘!
纵然事后须和勾栏对半分,亦是一笔相当丰厚的进项!
倘若铁牛再胜两场,今日所得便足以支应家中所需了。
狄咏只觉畅快无比。他方才押注铁牛,纯粹是出于江湖义气,心底其实并不看好。
好个铁牛!竟平地起惊雷,一招掀翻了曹门神!
张关索麻利地穿上衣物,待喧嚣声渐缓,部署朗声发问:“好汉!那曹门神名震京师,千斤肉山竟被足下轻巧掀翻!敢问这等神力,究竟从何而来?”
名震京师、千斤肉山云云自然是夸大之词,曹门神连保康门瓦子的擂主都不是,放眼整个东京压根排不上号。
张关索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热汗,随后指了指胸前的字样,虎目环视全场,最后落到第一排的三人身上,声若洪钟:
“只因俺穿了这身衣,是吴记川饭的诸位给了俺劈山填海的气力!”
说得好!
吴铭暗暗喝彩,心想铁牛的情商出乎意料的高啊,未经指点,自己就能说出这么漂亮的宣传词来。
就决定是你了,吴记川饭的首位代言人!
台下霎时一片骚动,不识字的人连忙向旁人打听,识字已经问开了:
“吴记川饭是哪一家?”
“他为何要在衣服上绣吴记川饭的字样?”
“只有俺觉得难看么……”
现如今,印发传单、请美女引流带货等宣传方式已经不稀奇,但在运动员的衣服上印商标还是太超前了,一时之间,竟无人领会此举的意图,只道是张关索的个人癖好。
棚内不乏在吴记川饭买过吃食的食客,当即向周围人解释,顺带夸赞店家的好手艺。
随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
棚内有千余名观众,第一次可能引不了多少流,毕竟张关索只是个新人,带货能力没那么强。
好在擂台赛十日一办,等铁牛多打几场比赛,打出一点名气了,有了自己的拥趸,商业价值自然水涨船高。
论粉丝经济的正确打开方式。
第二轮张关索的赔率便从一赔五跌到了一赔一点五。
有曹门神的前车之鉴,对手不敢托大,一场硬桥硬马的对抗后,张关索稳稳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