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取一陌铜钱置于柜上,掌柜的扬声唤道:“贵客一位,百文雅汤伺候!”
“官人这厢请。”
吴铭随揩背人行至东侧厢房,抬眼环视周遭,但见室内以折叠屏风隔出五个小间,每间置一浴桶,淡淡香薰氤氲其间。
仅最右侧的隔间屏风紧闭挂了浴牌,其余皆空。
吴铭选了左起第一间。
揩背人堆着笑推销道:“官人可要添些香药?本堂备有清神艾草、解乏红花、增香甘草,每样只收二十文……”
“不必。”
吴铭截住话头,打断施法。
不多时,两个壮汉抬进滚水倾入桶中,又兑了凉水调温,白茫茫的水汽霎时蒸腾漫开。
揩背人忽然伸手解他衣带,吴铭赶紧侧身避开:“你去吧,我自己料理。”
对方忙竖起双手展示“工具”,自荐道:“某这揩背的功夫,高丽使臣都夸好,定教官人满意……”
话未说完再度被吴铭打断施法:“行了,有需要时自会唤你。”
揩背人脸上的笑容一滞,讪讪敛手,垂头快步离去。
吴铭刚拉上屏风挂好浴牌,忽听门外传来闷声抱怨:“旬休本当寄情山水,何苦拘人来澡堂!”
随即是少年清朗的声线:“爹爹上回沐浴还是半月前,这时节,岂能半月不洗澡?娘亲特意嘱儿侍奉汤沐……”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吴铭闻声轻轻挑眉,这两个声音可太耳熟了。
当即拉开屏风,恰见那揩背人引着王安石父子入门。
老王衣襟斜敞,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头耷脑;紧跟其后的王雱板着小脸,活似押解犯人的小衙差。
“吴掌柜!”王安石眼中骤亮,如见救星般急步上前,“不想在此巧遇!大相国寺千般珍馐,属吴掌柜的卤味最是难忘,啧啧,那猪头肉的咸香此刻犹在唇齿间……”
吴铭忍着笑叉手行礼。
拗相公分明在没话找话,那游移的眼神和磨蹭的步态,像极了即将被强按进澡盆的猫科动物。
闲聊间,两名壮汉已抬着滚水哗啦倾入隔壁浴桶。
“爹爹该宽衣了!”
王雱扯住父亲衣袖。
“急什么!”王安石稳如磐石,“没见我与吴掌柜叙话?”
“我也该入浴了,待会水该凉了。”吴铭钻进隔间,“王相公若有指教,不如隔屏细聊?”
屏风合拢时,依稀听见老王哀叹:“这水汽熏得人头昏。”
揩背人又搬出同样的说辞:“大官人尽可安心,某搓背的本领,高丽的使臣都说好,定教官人满意……”
吴铭宽衣解带,浸入香汤的刹那,暖流裹身,喉间不由得发出满足的喟叹。
舒服~
李二郎所言不虚,这浴水确有淡淡的药草芳香,一旁设有矮几,上置陶碗盛肥皂团,更有干净的巾帕叠放整齐。
宋代之前,沐浴多用澡豆,一种以猪胰腺、豆粉和香料混合而成的清洁用品。
到了本朝,商品经济日益发达,清洁用品也得到进一步发展,天然皂角加入香料和药草后捣成圆团状的肥皂团应运而生。
随着公共澡堂的商业化和普及,肥皂团因其价格适中,去污效果好,也快速在民间流行开来。
吴铭正把玩着橘子大小的肥皂团,隔壁忽然响起老王倒抽冷气的哀嚎:“啊哟!轻些!脊背要教你搓脱皮了!”
揩背人的声音混着拍打水花的脆响:“大官人且忍耐些,待会便舒服了……”
“胡闹!嘶!”王安石气急败坏的斥责突然变调,“你往何处搓!”
满室蒸腾热气中,唯闻搓澡巾摩擦皮肉的沙沙声,混杂着拗相公痛并舒爽的闷哼。
吴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与此同时,女浴堂。
谢清欢婉拒了小鬟的服侍,待杂役尽退,仔细阖屏风挂出浴牌。
解开发髻的刹那,乌亮青丝如瀑垂落,指尖触及黏腻发丝时忽然想起师父那句“油可卤菜”,耳根霎时烧灼起来。
她褪尽衣衫踏入浴桶,掬起浮着草药香的热汤抹过皂团,十指急急搓揉长发。
正与齐腰的青丝较劲,忽闻屏风外有稚子哼起歌谣: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谢清欢指尖微顿,这声音听着颇耳熟。
隔壁水声渐起,吱呀声响里,屏风缓缓合拢。
“哗啦!”
突如其来的巨大水声,溅起的水花甚至越过屏风,落到谢清欢这边厢来。
“七娘!净胡闹!你今日惹了多少麻烦!下回定不带你来了!”
“才没有惹麻烦!”
小女娃嚷嚷半句,忽而转作糯米团子似的软嗓,撒娇道:“七娘很乖的~”
谢清欢扬声询问:“可是王夫人?”
隔壁正是吴琼和王蘅母女。
片刻的安静后,传来吴琼恍然的回应:“可是吴记川饭的谢厨娘?我说嗓音耳熟得紧……”
“阿姐我也在!”王蘅脆生生接话,“白天算题多亏阿姐竖指头提醒!”
王蘅雀跃地拍打浴汤,她可喜欢谢厨娘了,若没有阿姐的提醒,吴川哥哥出的算术题她根本答不上来。
谢清欢抿着嘴笑,一边梳洗一边同母女俩闲聊。
水声哗啦,满室药香裹着水汽漫过屏风,将两间浴室笼在同一团暖雾里。
第98章 豆芽冷淘
吴铭盥沐更衣毕踏出浴堂时,李二郎早在门廊下候着了,发茬间蒸腾着水汽。
“洗得这般快?”
“大汤池人多,总能撞见几个街坊,互相搓起背来熟练得紧!”李二郎咧着嘴笑,“可有人给掌柜的搓背?”
吴铭摇头称否。
“某搓背的手艺虽然粗浅,掌柜的若不嫌弃……”
“不必。”
南方人没这习惯。
说话间,门帘掀动,王安石父子一前一后走出,拗相公两颊蒸得通红,步履倒是松快许多。
“早说了不必搓背,平白揭去一层皮……”
王雱纠正道:“那是污垢,何止一层!”
王安石转头差遣揩背人:“劳烦去巷口唤辆牛车来。”
揩背人引车入巷,车轱辘声停在道旁。
四人在檐下闲聊,等不多时,吴琼便牵着王蘅迈出女浴堂。
吴琼仔细端详夫君两眼,打趣道:“沐浴后可是舒坦多了?”
王安石兀自嘴硬:“不沐浴亦不难受。闲话少叙,上车罢。”
互道别过,王家四口鱼贯登车,车帘垂落前,王蘅探头喊道:“吴川哥哥,下回定要多备些鹌鹑蛋!”
吴铭笑呵呵应下,目送牛车徐徐远去。
日渐西斜,黄昏浸染巷陌。
谢清欢久久未出,也不知添了多少回热水,搓掉了多少泥垢。
李二郎倚着门框呵欠连连,劳碌整日的困倦随夜色漫上眼皮。
“咣——”
更声清亮,头陀喊着“天色晴明”自巷中徐徐走过。
远处传来杳杳鼓声,一更已至,东京的夜生活方才开启,浴堂巷反倒渐渐沉寂下来。
忽闻珠帘叮咚,谢清欢终于掀起门帘走出浴堂,青丝犹带湿气,白衫微洇水痕,黛眉朱唇,削肩细腰,双颊蒸出淡淡红晕,脚步轻移,袭来淡淡的皂角清气和草木幽芳。
二人皆是一怔。
这等清新气韵,竟似换了个人!
李二郎登时不觉得困了,由衷赞美道:“谢铛头这般品貌,他日定被相府聘作私厨娘子!”
“谁要当私厨!”
谢清欢嗤之以鼻,忙转向师父,郑重道:“但求常伴师父左右,潜心学艺,研习庖厨之道,承师父衣钵足矣!”
见徒弟急于表忠心,吴铭觉得好笑,微微颔首道:“时候不早了,二郎,你径自回家吧。”
“好嘞!”
李二郎眼下只想回床上躺着歇息,叉手唱个喏,转身走了。
师徒俩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弟子的头发洗得可干净了,一点儿也不油腻,师父若是不信——”
谢清欢还想骗一波仙人抚顶,话未说完却被师父截断:“我信。”
这有什么不信的……
吴铭看了眼她简单盘起的长发,发丝仍是湿漉漉的,鬓角尚有水珠滑落。
他现在明白徒弟为何总不愿洗头,头发这么长,打理起来确实不容易,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只身前往市井间澡堂,终归多有不便。
想到这,吴铭提议道:“往后每逢旬休日,咱们便来这浴堂巷沐浴更衣,仔细梳洗。烹饪之道,首重清洁,不说纤尘不染,至少要整洁得体才是。”
“清欢省得。师父也来么?”
“自然与你同来。”
“好!”
谢清欢雀跃不已,走起路来都豪横了几分。有仙人相伴,便是走遍这东京城的大小街巷,她又有何惧?
师徒俩回到吴记川饭,吴铭嘱咐道:“你且在厨房里不要走动,为师去去便回。”
说罢便推门重返21世纪。
哗啦啦拉起卷帘门,门外的世界同样笼罩在薄薄的暮色中,恰在此时,道路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带朝着街道尽头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