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不饿。”
吴铭打趣道:“可是桃子吃多了?”
谢清欢双颊生烫,立时埋头备料,避而不答。
她确实没少吃,零零碎碎加起来得有三四个,却不知能换得几年寿数?
吴记川饭的六位已经吃了两个半小时,下酒已经行至第七盏,眼下正是酒足菜饱、食欲渐消、频频出恭的时候。
说起来,麦秸巷里的“公共厕所”还是状元楼出资建的,距离吴记川饭很近,走过去只须两三分钟。
虽说状元楼并未对其使用做出限制,但除了该楼的食客和员工,罕有人会把自家的肥水拉在他人的茅厕。
林希等人曾在状元楼用膳,自是熟门熟路,不必赘述。
“走菜!”
吴铭将回锅肉炒出装盘,稍稍松一口气。
川味饭馆这边已经搞定,最后还剩吴记川饭的两道菜:清炒菠菜和鲫鱼豆腐羹。
宋时的羹可以加米也可以不加米,前者叫糁羹,比如苏东坡父子做的玉糁羹;后者叫羹汤,最出名的当属南宋初期的宋五嫂鱼羹,有谣传说是现代西湖醋鱼的前身。
这自然是后人牵强附会,一道汤菜和一道烧菜,二者并无关联。不过宋人喜食酸甜口,确实有可能会爱上西湖醋鱼(前提是做得好),以后倒不妨做来试试。
把煎香熬白的鲫鱼豆腐羹倒汤煲里保温,菠菜不急着下锅。
先吃几块西瓜凉快凉快。
待最后一个客人离店,父子俩和谢清欢聚在后厨将剩下的冰西瓜分而食之,当然也没忘了给李二郎留几牙。
吃得正嗨,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掌柜的,最后一盏!”
吴建军招呼道:“来来来,吃块西瓜再走。”
吴铭将手里的西瓜三两口啃完,猛火灶,启动!
店堂里,七盏酒过后,六人已有七八分饱。
林希将碟中最后一片葱爆羊肉吃下,慨然叹道:“此时方信子瞻所言不虚!“
苏轼不解其意:“子中兄何出此言?”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吴掌柜之技艺,诚不负此八字!”
“善哉斯言!”
王汾等人皆颔首称是。
四人本疑二苏僻处蜀地,未曾尝过珍馐,故多溢美之辞。
然这十四道下酒,非但有荔枝腰子这等青出于蓝的名肴,更兼诸多独创新菜,竟是道道不凡,任取其一,便可作正店的招牌!
林希心里暗忖:吴掌柜于庖厨之道的造诣,怕是远胜状元楼的铛头。
惜哉!
此间终究是简陋了些,既无丝竹笙箫之雅,亦乏红袖添香之趣,若非如此,日后东京宴饮,谁复问津状元楼哉!
王汾说道:“葱爆羊肉便也罢了,吴掌柜竟能化猪肉为珍馐,实乃奇技!”
胡宗愈拊掌应和:“若非二郎明言,我竟以为此肉与牛肉无异!”
林希感叹道:“放眼整个东京,善烹猪肉者我兄弟二人只知一家。此为第二家。”
王汾轻轻挑眉:“巧极,王某亦知一家。”
胡宗愈亦道:“胡某亦知一家。”
“且住!”
四人正欲开口,却被苏轼制止:“四位何不以酒代墨,书于案上,稍时共揭谜底?”
“善!便依子瞻所言!”
四人蘸酒书字,皆虚掌相掩,待俱毕,齐展掌观之。
大小苏定睛一瞧,却见四人所书竟是同一个字——
相。
四人为之绝倒,二苏却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林希解释:“此‘相’字乃指大相国寺,我等所指实为同一处。”
二苏更困惑了。
大相国寺自是知晓,太祖钦定的东京首刹,内城除大内宫阙外最恢弘处。然则——
“诸君论庖厨之事,何涉寺院?”
林希笑起来:“二位有所不知,大相国寺内有一烧朱院者,僧众虽持戒茹素,烹调猪肉却是行家里手……”
便在此时,灶帘忽然掀起,李二郎捧盘而出:“第八盏:鲫鱼豆腐羹、清炒菠菜!”
六人的视线立时落到最后这两道菜上。
青花莲纹碗被次第呈至座前,林希忍不住抚碗称赞:“此间器具亦精雅至此!”
众人皆以为然。
苏轼迫不及待地揭开碗盖,刹那间,浓香扑鼻,但见豆腐胜雪,汤白似乳,一尾黑鲫横卧其间,脱口道:“玉版分银浪,玄鳞隐素涛,此之谓也!”
六人竞相举勺饮汤,鱼鲜裹着豆香滑入喉间,立时溢出满足地叹息。
林希喜不自禁:此番做东择此间设宴,原是为了照顾二苏,不料竟得飨盛宴,犹胜状元楼,当真颜面生辉!
厨房里,吴铭闲着没事,又教会谢清欢几道菜的切配方法。
他这徒弟有时说话没头没尾的,不太聪明的样子,学厨倒是很快,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配菜师了,不知何时才能学会自己炒菜。
“师父,月底的万姓交易咱去么?”
“万姓交易?你指大相国寺啊?”
大相国寺不仅是开封府的地标建筑,同时也是东京的商业文化娱乐中心,每月初一、十五和旬休日都开放庙寺,供百姓交易,仅中庭两庑便能容纳上万人。
不仅平民百姓会去,离职或到京的官员也会把任上搜刮的“土特产”拿到这里来变卖成现钱,正所谓“技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
这倒是一个打响名气的好机会。
“那便去——”
话说一半,忽被李二郎打断:“掌柜的,结账!”
可算是吃完了。
结算时刻!
当然,算钱之前得先唠两句,问一问客人的食后感、有无意见和建议之类。
六人自是交口称赞,便连林希四人,此时也加入了“夸夸团”,盛赞吴掌柜的手艺。
唯有苏辙念及今后再无冰镇西瓜可吃,略显怅然若失。
这一席酒宴连菜带酒水加续碟,一共3048文,抹掉零头,实收三贯足陌。
快哉快哉!
第58章 再探状元楼
见天色灰蒙,估计待会又得下雨,吴铭笑问:“诸君可须借伞?小店恰有三把。”
他并不介意把伞全部借出去,这一借一还,客人不就留住了么?
苏轼抬头望天,乐观道:“不劳吴掌柜费心,我谅这雨一时半会儿落不下来!”
谁问你了?谁不知道你“一蓑烟雨任平生”?
复看向林希等人,五人亦称谢婉拒。
辞行之际,苏辙叉手道:“承蒙吴掌柜盛情,若秋闱得捷,定来置酒设宴。”
言下之意便是要闭门苦读,秋闱之前不会再来了,看似道谢实则明志。
吴铭回礼如仪:“那便祝诸君八月秋闱拔得头筹。”
看着大小苏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重逢之期不远矣的预感。
二郎刷碗,徒弟打烊,吴铭算账。
收钱三贯,加上先前所剩,共计4500余文。
刚串完散钱,便听见啪嗒啪嗒声响,豆大的雨点砸落屋檐。
惨!兴国寺位于内城西南汴河沿岸,走回去少说也得半个小时,那六人怕是要淋成落汤书生喽!
忽然有些饿了,想起中午都不曾进食,不如……
“小谢,二郎,随我上状元楼吃些点心!”
遂各执一把伞,再探状元楼!
侍者仍是上回那个大伯,吴铭上次付完账顺手赏了他两个铜板,这回肉眼可见的殷勤,小跑着迎上来:“三位贵客里面请!”
不等吴铭吩咐,已然呈上食单,问道:“三位仍要荔枝腰子和肉鲊?”
记性倒是不错,竟记得三人上回点了什么。
“尝点别的,听说你家的鱼做得不错?”
“正是!酒炊淮白鱼亦是掌勺铛头的拿手菜,客官若爱吃鱼,此味不容错过。”
吴铭在食单上找到此菜,好家伙,三百文一份!
“白鱼斤两几何?”
“去脏器后一斤上下。”
“一斤上下的白鱼竟和羊肉一个价?”
他记得市集所售白鱼不过四五十文一斤,这定价过于离谱。
谢清欢抢答道:“师父有所不知,淮河所产白鱼自隋时起即是皇家贡品,至我朝太祖诏令‘不得取食味于四方’,断了此贡,方才转市肆贩售,绝非寻常白鱼可比。”
“姑娘所言极是!”大伯立时附和,“三百文只挣得几分薄利,换作别家,须翻个倍不止!”
他口中的“别家”,指的自然是内城那几家正店。
“那便来一份吧。”
吴铭爽快拍板,又要了三个莲房鱼包,一个卖五十文。
大伯回灶房报了菜,取餐具时,一“同事”凑上来问:“那不是闲汉李二郎么,怎的又来了?可是在哪里发了财?”
“他发个鸟财!点菜付账的是居中那壮汉,李二郎不过出一张嘴。”
“看那壮汉衣着也不似有钱人。”
“非也!莫看形制朴实无华,面料却是不俗!瞧见他的头发了么,定是初至京师的番邦人……”
这俩和李二郎一样目不识丁,愣是没认出三人衣服上的“吴记”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