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正时分,雨已然停歇,东京城内万户窗棂次第映烛。
吴记川饭也在此时亮起了烛光,店里传来男人的叩门声:“小谢,可起来了?”
“在起了师父!”
卧房里响起哒哒哒哒的脚步声。
“容弟子稍整鬓发。”
“不急,你拾掇齐整了再出来。”
谢清欢踏进厨房时,嘴里衔着木制的刷牙子,面上敷着薄薄的青膏,手执一只陶盏径往水槽而去。
见师父面露诧异之色,她含糊不清地解释道:“弟子需用水洁齿洁面。”
“你自便。”
吴铭不曾见过宋人刷牙洗脸,心下好奇,悄悄凑近几步观察。
他知道宋人管牙刷叫刷牙子,多用竹木制成手柄,一端钻小孔植入兽毫,外形与现代牙刷相似,传统的“杨枝刷牙法”虽然仍被部分人群使用,但在东京城里已经不多见了。
市面上出售的清洁剂则有牙膏和牙粉两种,他这徒弟用的显然是较为廉价的牙粉,通常以粗盐混合药材制成,具有杀菌、固齿的效果。
谢清欢接一盏水,俯身“咕噜噜”漱口,复又掬水洗净脸上的药膏。
吴铭好奇询问:“此为何种洗面药?”
“冬瓜洗面药。”谢清欢拿毛巾擦去面上水珠,巴掌大的小脸登时变得白净水润起来,“不过是市售的寻常药膏,自是入不了师父的法眼。”
吴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前两天在东京城里闲逛,沿路的药铺几乎每一家都卖洗面药,诸如冬瓜洗面药、无皂角洗面药、御前洗面药、皇后洗面药之类,虽未问过价格,但后面那几款药膏,光听名字便知道不会便宜。
他本以为洗面药的用法是兑水洗脸,敢情是像洗面奶一样敷抹在脸上,倒是长见识了。
梳洗罢,立刻着手备炊。
见师父取出一袋杂色下水,谢清欢不禁有些疑惑:“今日不煮肉粥?”
“肉粥要煮,再另煮一锅及第粥。”
“及第粥?”
“此粥须取三种下水,佐以盐、姜丝、葱花、胡椒粉熬制。”
吴铭挽袖分拣下水,昨日剩下许多,正好拿来煮粥。
师徒配合默契,五更的更声刚过,粥香已漫过门槛。
两刻钟后,店外响起李二郎的呼喊:“吴掌柜!”
又听见他喊道:“你们可是来买粥的?休得拥堵,排队等候!”
不多会儿,厨房的门便被人拉开。
“端的香煞人!”李二郎鼻翼翕动,直言唾沫,“掌柜的,外头候着恁多人,可要揭锅开市?”
“你俩先拿碗把自己的早饭盛出来。”
吴铭说罢,当先取出两个碗盛粥,皮蛋瘦肉粥和及第粥各一碗,一碗留给自己,另一碗留给梅尧臣。
谢清欢本待推辞,但见李二郎毫不客气,也就不再行那套虚礼,当即拿碗盛粥,又效仿二郎拿了个馒头和茶叶蛋。
只是拿时不免有些心虚,生怕自己吃得太多惹师父嫌弃,偷眼瞄师父,见他神色如常,目不斜视,方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灶王爷之腹了。
支起粥棚,挂上布招,揭锅开市。
昨夜的大雨并未浇灭众人喝粥的热情,比起昨日甚至犹有过之,未及卯时,檐下已蜿蜒起数丈长龙。
排队的多是在五岳观避难的灾民,议论纷纷:
“这鸟雨!俺们随狄公排了大半月的涝,腿肚子都泡浮囊了,眼瞅着要功成,这下倒好,全他娘白忙活!”
“听闻城南的国子监此番也遭了灾,还冲走好几个太学生哩!”
“这苦雨,不知几时方休……”
吴铭没忍心告诉他们,至和三年的这场雨要一直落到七月才彻底停歇。
“吴记早食开卖了,走过路过瞧一瞧——”
李二郎照例来了段顺口溜,和昨晨的大差不差,只不过这回把及第粥给编进去了。
排第一个虬髯汉子立时问:“及第粥是甚粥?”
吴铭朗声道:“及第粥以肝、肺、肠慢煨而成,与皮蛋瘦肉粥同价,十文一碗,自带碗筷者减一文!”
“若自带的碗盏浅小,如何算钱?”
“无论碗盏深浅大小,皆以此勺为准,满满两勺,一滴不少!”吴铭扬起铁勺示意,“若是一回盛不下,便分作两回盛!”
“俺要一碗及第粥!”虬髯汉子递上陶碗,“这辈子俺是不指望了,下辈子仔细投胎,定要考他娘个状元!”
众人哄笑起来,巷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43章 常客
吴记川饭三人齐上阵,吴铭和李二郎负责打粥,谢清欢负责收钱。
有前两天的经验,今日来买粥的食客大多自备碗筷,虽说少挣一文钱,却省去了收碗刷碗的工夫,效率显著提高。
第一个买粥的虬髯汉子是应召排涝的役夫,生得虎背熊腰,食量也大。五岳观施的稀粥清汤寡水,远不足以填饱他的肚皮,每日要另买三五回炊饼才够裹腹。
好在是条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靠着应召排涝的饷钱,倒也够他尽情吃喝了。
此刻端着及第粥,配两个炊饼、一枚茶叶蛋,也不进店,蹲在路边哗啦啦扒食。不过喘口气的工夫,碗底已照得见人影。
此时已有七分饱,换作往日就算是吃好了。
虬髯汉子本欲搁碗,怎奈唇齿余香勾人,他舔了舔唇上油星,又往队尾钻去。
再次轮到他时,吴铭不禁一愣:“咦?方才有个汉子和你长得很像……”
“那也是俺!”虬髯汉子笑声爽朗,“吃得不过瘾!再给俺盛碗肉粥!”
“可还要炊饼?”
“不要不要!掌柜的休怪俺嘴直,你家的炊饼不如城南王家的实在。不过你家的粥和茶叶蛋是极好的!”
这是实话,王家的炊饼他也尝过,虽然不如预制馒头细腻松软,却胜在筋道结实,一个顶俩。
吴铭淡然一笑,往碗里盛两勺皮蛋瘦肉粥,答道:“所以我家比他家卖得便宜。”
“倒也是!除了粥饭,店里可还有别的吃食?”
“有的!”吴铭舀一小勺酸菜覆在粥面,将粥碗递给他,“五十文的现炒小菜,三十文的浇汁盖饭,十文的杂烩盒饭,五文的鸡汤素面……”
话音未落,虬髯汉子已接过粥碗,蹲回老位置呼噜扒粥去了。
今日多熬了一锅粥,售罄所花的时间却和昨日相差无几,卯时开卖,辰时未至便收摊,檐角犹挂雨露,东方尚未大白。
将锅碗瓢盆收进厨房,先吃早饭。
吴铭看着面前的两碗粥,略一迟疑,端起了皮蛋瘦肉粥,将另一碗及第粥封上保鲜膜。
一旁的谢清欢看在眼里,笑问:“这碗粥可是留给师公的?”
吴铭一下愣住。
对哦,我一心想着老梅,竟忘了给老爸留饭!
他正色道:“这碗粥还不够你师公塞牙缝的。等他来了,你给他煮三两素面吧。”
“啊?”
谢清欢只道师父已备下珍馐,岂料竟是素面,还不如粥呢。
“当然不只是面,还得有下面的小菜,就做昨日在状元楼吃的那道肉鲊。”
“我来做么?”
“你会做么?”
“会!”
谢清欢霍然挺直腰杆,这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她岂会放过!
吴铭笑起来:“那好,以后这道菜都由你来做。”
话虽如此,第一次试做仍然由吴铭来主导,倒不是担心小谢做不好,主要是他要在原版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改良,使其更符合现代人的口味。
这道菜虽然带个“鲊”字,本质上是道开胃的凉拌菜,状元楼选用羊腿肉来做,首先成本有点太高了,其次瘦肉丁的口感终究差了点,不如用猪皮来做,一来口感更Q弹劲道,二来猪皮还剩下不少,无需另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醋要减量,须融入少许辣味进去,将味型改成酸辣口,更符合川渝宝宝的体质。
谢清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师父,这道菜莫非是做给那边的客人吃的?”
她朝通往仙界的门努努嘴。
“也可以卖给那边的客人。”吴铭朝通往宋朝的门努努嘴,“只不过味型要做的和状元楼一致。”
“弟子谨记!”
谢清欢心头雀跃:头一回独立做菜便要呈予仙人,足见师父对我的器重!
便在此时,店外忽然响起一声喊:“吴掌柜!”
嗓音苍劲温厚,一听便知是梅尧臣。
“来喽!”
吴铭忙擦干净手,掀帘相迎。
来的却不止梅尧臣一人,他身侧立着位矍铄老者,眉眼含笑,腰间悬着金鱼袋,手里拎着瓷酒壶,不是醉翁更是何人?
吴铭叉手行礼:“欧阳学士,圣俞先生,快快请进!”
欧阳修抬脚跨过门槛,晃着酒壶笑道:“特来还壶,兼解圣俞兄连日念叨的馋虫,尝尝你家的肉粥。”
“不巧今日留的并非肉粥,而是及第粥。”
“及第粥?”
二人撩袍落座,对视一眼。
梅尧臣捋须笑道:“看来吴掌柜又添新花样!”
欧阳修拍拍肚皮,急切道:“管他是及第粥还是落第粥,速速填了这五脏庙方是正经,老夫肚里的馋虫可等不得了!”
“二位稍候。”
吴铭撩起灶间布帘,却见人影一闪,谢清欢急退半步,略显心虚地移开目光。
“鬼鬼祟祟的,在此作甚?”
“无甚要紧事……师父,那位佩金鱼袋的官人可是欧阳学士?”
“你竟识得醉翁?”
“欧公文章冠绝当世,天下谁人不识?”
瞎说,寻常百姓就算听过欧阳修之名,也没几个能认出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