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一小块。
不禁轻轻挑眉。
别看卖相平平无奇,味道竟然相当丰富。
这显然是一道酸咸口的开胃菜和下酒菜,但在酸味和咸味之外,还有川椒的麻味和……
吴铭夹起一根黄褐色的丝状物,他本以为这是姜丝,尝了之后发现不是。
“你可知这是何物?”
继续拷打,啊不,考校徒弟。
谢清欢蹙着眉头连尝了好几根,她能尝出辛味和微微的涩味,非是姜丝,至于是什么……
“弟子愚钝。”
她羞愧地垂下头。
“这是草果,撕开外皮,取出籽粒,研碎后使用可去腥增香。”
除了草果,调味料里还有研碎的砂仁,起同样的作用。醋用的应该是上等的老陈醋,入口是醇厚的酸,回口又带出丝丝的鲜甜,层次非常丰富。
当然最妙的还得是川椒油。
吴铭以为这只是一道寻常的腌菜,不料竟是一道拌菜:羊肉汆水后放凉至室温,再用川椒油、草果、砂仁、盐和醋凉拌而成。
说起来并不复杂,但是……
筷子起落间已不知不觉地连吃了好几块。
果然,这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才是品鉴美食最大的乐趣啊!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上菜的顺序,这种酸咸口的开胃菜难道不该第一个上么?怎么能先上荔枝腰子呢?
吴铭倒是无所谓,他又没有饮酒,可状元楼作为一家正店,竟然会犯这种错误,简直匪夷所思。
区区两个菜,眨眼即光。
吴铭是抱着探店的目的来的,没打算靠这个填饱肚子,因此吃的并不多。
谢清欢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小口吞食,闭口咀嚼,不发出一丁点声响,斯文且矜持。
唯独李二郎一点都不客气,吴铭怀疑他就是当正餐吃的,这么点菜愣是让他干了三碗饭!
“嗝~”
李二郎心满意足地搁下碗筷,抬头一看,二人竟然连一碗饭都没吃完,诧异道:“吴掌柜,谢铛头,你们怎的吃得这般少?”
吴、谢:“……”
幸亏状元楼的饭不另收钱,说实在的,状元楼的老板怕是也想不到真的会有人为了吃饭而来吃饭。
一顿点心三百文!
要说状元楼亲民吧,这价码还真不是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
结了账,钱袋里仅剩一百六十文。
楼外仍风狂雨骤。
吴铭和李二郎戴上斗笠,谢清欢撑起油纸伞,三人踏溅着满地积水跑回吴记川饭。
“二郎,你径直回家吧。拿着,这是你今日的工钱。”吴铭数出一百五十文给他,“明早待头陀叫了五更再起,如今有谢铛头在,你稍微迟些来也无妨,我不会扣你工钱。”
李二郎大喜过望,连声道谢不止,若不是下着大雨,他恨不得跪下来磕两个响头。
如此体谅底下人的掌柜上哪儿找去?
“掌柜的大恩大德,某——”
“行了,快去吧!”
吴铭挥挥手,摘下斗笠,转身进了吴记川饭。
第40章 荔枝腰子plus
回后厨看一眼时间,差五分钟四点半。
时候尚早,川味饭馆晚上从五点开始营业,但通常要等六点以后才有客人。
店门是关着的,看来吴建军同志仍在老爷子家里睡大觉。
“小谢,备料!”
仍和中午一样,将走俏菜品与费工菜式的原料预先备好。
谢清欢干劲十足,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干活,只当是练手精进的好时机,分外的认真投入。
吴铭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不怕徒弟没天赋,最怕徒弟会应付,尤其是厨师这行,更需要沉得下心,脚踏实地。
五点整,吴建军准时打卡开店。
“备料呢?”老吴踱至灶台前,“吴记川饭也做这些新派菜?”
吴铭乐了,他当然听得懂“新派川菜”的双关,笑道:“那边雨势贼猛,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晚歇业。”
谢清欢埋头切菜,耳朵却没闲着,父子俩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朵里。
仙家的遣词造句也和凡人不同,很直白也很有趣,起初听不太懂,听得多了,渐渐便懂了。
“你做的菜人家吃得惯吗?”
“当然会调整味型啊,你儿子没那么死板。”
昨日欧阳修三人来用过餐后,吴铭便意识到,现代川菜的辣对宋人来说有点过于超前了。
今日探过状元楼,这种体会更加深刻。
在普遍不食辛辣的饮食环境里推广辣味菜肴实非易事。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川菜名师陈建民赴日推广川菜时曾一度受挫,后来通过大幅调整麻婆豆腐的口味,终于打开市场,而这道改版菜肴也迅速成为日本的国民级中华料理。
直到今天,麻婆豆腐仍稳居日本中华料理人气榜首,陈建民父子更成为经典漫画《中华小当家》的创作原型,其影响力跨越国界。
吴铭的烹饪理念就那八个字: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他自然不会固守传统和正宗。
既然宋人对荔枝腰子的接受度更高,那他就在火爆腰花的基础上调下味型,使其更加贴合宋人的口味。
灶上备齐料,趁着店里尚无人光顾,吴铭笑问:“可是饿了?咱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适才在状元楼两人都没吃饱,这会儿正是东京老百姓吃夕食的时辰,肚子早就空了。
“爸!现在吃饭还是待会儿吃?”吴铭朝门外喊。
“下午两点才吃过!你爹又不是猪,哪能这么快就饿了?”
吴建军的声音混着哈欠传来。
他这一觉从三点睡到五点,仍感觉没有睡够。
老爸虽然不是猪,可他的食量较之二师兄也不遑多让,既然他不饿,那炒一个菜就够。
吴铭拎起一块肥厚的猪腰:“早上教你的刀法可还记得?”
“这如何使得!”谢清欢连连摆手,“我啃个炊饼下点酸菜便是了,腰子留着做生意吧!”
无怪她受宠若惊,腰子和肚片向来是酒楼里的金贵货,其余肝、肺、血、肠之类才是老百姓吃得起的“杂色下水”。
她一个徒弟拿腰子当“员工餐”,岂非比太学生吃特供馒头更奢侈?
吴铭忍俊不禁:“试菜总得用正经食料,吃饭不过是顺带的。”
谢清欢一怔,眸子倏亮:“师父莫不是要试做荔枝腰子?”
“是,也不是。”吴铭故意卖个关子,“你且按午间教你的刀法片腰花,至于我试做的是何种菜,待会儿尝过便知。”
谢清欢当即运刀如飞,切着切着忽然察觉到不对。
这回竟然不见那名为“辣椒”的奇物,红、绿、干、泡四种辣椒皆无;若是要复刻状元楼的荔枝腰子,却也不见芫荽……
谢清欢抿着唇将疑惑咽下,依言给腰花码味上浆,转而切起葱姜蒜。
待油锅烧得冒烟,哗的一声,腰花入锅。
谢清欢紧盯着灶火,只见师父手腕一抖,铁勺竟似刮起烈焰!
师父说过火攻菜讲究“火中取物、十息成菜”,却见铁勺起落间锅中腰花直如金鲤跃波,此等颠勺绝技无论看多少回都赏心悦目。
十息刚到,热气腾腾的腰花已滑进青花瓷盘。
与肝腰合炒的油亮红艳不同,这盘腰子裹着琥珀酱色,青翠的葱段点缀其间,活脱脱就是状元楼荔枝腰子的品相,若是撒把芫荽,几可乱真。
不,怎可叫乱真?师父做的便是真!
凑近了细细一嗅,竟比状元楼版的香气更丰富:酱香于状元楼版是主味,于这道菜却只是打底,其间更有醋的酸香和糖的甘美……
她忽然感觉这香味有些似曾相识。
“莫不是宫保鸡丁的味型?”
“你属狗的吧?”
“啊?”
“很接近了。把菜端出去吧。”
吴铭给二人各盛了半碗米饭,只须垫垫肚皮,待会给客人炒菜还要尝味,不能多吃。
师徒二人在店堂里落座,屋外是雨声沙沙,雨势较之最初已经小了许多,却仍未有停歇的迹象。
“尝尝。”
吴铭递过竹箸。
谢清欢早已急不可耐,夹起卷曲成荔枝形的腰花,放入唇齿间轻咬。
师父的调味端的厉害!酱香、醋香和甜香融合得极好,咸鲜爽滑,酸甜适口,味道虽然近似宫保鸡丁,却又有所不同,更像是……
“是荔枝!”
她猛然抬头,双眸生光。
“对喽!”吴铭以筷子虚点腰花,眼底泛起赞许,“这正是荔枝味!宫保鸡丁属糊辣小荔枝味,煳辣香浓而荔枝味轻,所以你会觉得相似。”
他发现宋人较喜食醋,所以这道荔枝腰子他用的是大荔枝味,醋较糖略多一些,更适合“宋朝宝宝”的体质。
当然,适不适合他说了不算,还得听听面前这位“宋朝宝宝”的意见。
“滋味如何?莫要吹捧,照实说。“
“当真妙极!”谢清欢脱口而出,“状元楼的荔枝腰子不过形似,而师父这道形味兼备,方不负荔枝之名!”
“谁问你这个了?”吴铭笑着摇摇头,“我问的是,较之肝腰合炒你更爱哪个?”
“额么么……”
谢清欢又连吃两块,秀眉微蹙,似在苦恼抉择。
片刻后,她已有决断,展颜笑道:“师父的肝腰合炒固然极好,但这道荔枝腰子更合弟子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