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店堂里霎时充盈着嘘声和哄笑声。
李二郎神情自若,他深信吴掌柜的手艺天下无双,心想等着瞧吧,待会一准惊掉你们的下巴!
吴铭确实没想到堂堂正店竟也薅上自己的羊毛了,也算是礼尚往来。
不过呢,刘、张二人那天尝的是谢清欢的出品,刀工既不够极致,也没用鸡汤打底,各方面都差点意思。
正好,今天试菜时吊了一锅高汤,来个完全版的给这群公子哥开开眼界。
从保康门瓦子引流来的这群公子哥,为首的两个小年轻叫沈廉叔和陈君龙,这些天倒是常来光顾。
他二人只是无名之辈,但他俩有个贼牛逼的朋友叫晏几道。
晏几道年少成名,才华横溢,且经常出没花街柳巷,为歌伎填词作曲,仕途虽不得志,却也和柳永一样赢得青楼薄幸名。
现如今,小晏正因其父新丧,在家守服,三年内不得近声色犬马(宋人守孝名为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
晏殊逝世之前,晏几道和沈、陈之流整日厮混,每天过的是风流公子的生活,笑谈风月、纵横诗酒、斗鸡走马……好不快活!
沈廉叔和陈君龙倒不是什么坏人,但身为浪荡公子,起哄闹事那可是看家本领。
等了一会儿不见上菜,便嚷嚷起来:“蚕丝豆腐哩?还上不上了?做不出来把咱的饭钱免了便是,不用逞强!”
“是极!”
众人大笑着应和。
张关索朗声道:“诸位稍待,二郎已经端菜去了!”
话音未落,李二郎便掀帘而出,正色道:“这道菜叫千丝豆腐!”
说着便将冒热气的汤碗置于桌上。
沈廉叔只觉一股浓香扑面,当真鲜美至极,眉毛都快被鲜掉了!
再定睛一瞧,但见碗中诸色交织,其中豆腐雪白,细如发丝,竟比状元楼的蚕丝豆腐更细腻嫩白!
何须品尝?光是这色香,众人已经叹为观止!
第153章 好菜不怕晚
不仅沈廉叔一行,其他桌的食客也纷纷探头张望,得知碗中的雪白丝线竟是以豆腐切就,皆惊叹吴掌柜刀工通玄。
欧阳发不曾品尝过状元楼的蚕丝豆腐,但他坚信这碗千丝豆腐已臻化境,不可能有胜过它的,故意问:“比之状元楼的蚕丝豆腐如何?”
沈廉叔脱口道:“状元楼弗如远甚!”
狄咏二话不说,当即扬声索唤:“给我也来一碗!”
“某亦同求!”
“此处三碗!”
霎时间,店内众客竞相争点千丝豆腐,生怕落于人后便错失美味。
唯独欧阳发不为所动。
他素来最是积极,今日却一反常态,同桌的好友见状不免讶异:“伯和不想尝鲜?”
欧阳发淡笑道:“好菜不怕晚,过几日再尝也不迟!”
左右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对面的书生解释道:“四日后便是欧公五十岁寿辰,此番请的是吴掌柜掌灶,届时想必会做这道菜。”
这话声量不低,店堂里的食客闻言,无不羡慕到流口水。
吴掌柜做的宴席菜该是何等美味,简直不敢想!
狄咏更关心另一件事:“如此说来,岂不是又要歇业一日?”
空气突然安静,众人的视线瞬间齐刷刷聚焦在李二郎身上。
这事本打算过两天再宣布,可气氛都烘到这儿了,李二郎只好承认:“小店四日后歇业一日!”
店堂里立时爆发出一片鬼哭狼嚎,这次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真情实感。
原因无他,淹没国子监和太学的蔡河水已经消退,眼下正在翻修,迟早会迁回旧邸,吴记川饭的伙食吃一天便少一天,竟然还时不时歇业,委实过分!
“走菜!”
厨房里,吴铭将十余碗千丝豆腐盛出装盘,见吴记川饭的菜已上齐,川味饭馆还没来客,便对徒弟说:“去灶房里歇会儿吧。”
“弟子不累。”
“让你去你就去,你也不想睡觉睡到腿抽筋吧?”
吴铭发现这丫头年龄不大,性子倒挺倔,而且贼能吃苦,半点富家大小姐的做派也无。
说实话,以厨房里的工作强度,男人都不一定吃得消,她干了快一个月了,愣是一声不吭,以至于吴铭常常忘记她是女儿身,把她当打荷仔使唤。
到底是什么样的动力,竟能驱使一个富家小姐放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过,要偷溜出来没苦硬吃,哪怕累得腰酸腿疼也在所不惜?
单纯是出于对厨艺的热爱么?
若果真如此,吴铭自愧不如。
他当然也是热爱烹饪的,但他扪心自问,如果生在豪门,他肯定不会把烹饪当作事业,顶多和谢霆锋一样当成爱好。
唉,老爸不努力,大儿徒伤悲啊。
吴铭心中感慨,谢清欢却笑得真挚而明媚:“多谢师父关心!”
她哒哒哒跑进灶房,搬了张凳子在墙边坐下,倚着墙,抻着腿,发出惬意的满足的叹息。
看着跑进跑出的李二郎,听着店堂里传来的惊叹和哀嚎,想着师父的教诲和关切……这样的生活,她很喜欢。
只是……
大相国寺里张贴的那张寻人告示仍不时在脑海里回闪。
她对从前的生活没有什么留恋,可那个家里有她放不下的人……她这一走,爹爹必定勃然大怒,可娘亲和小妹,她们一定会因我而忧心吧。
心底涌起万分歉疚,夹杂着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愁绪,交织于心头,凝聚于眉头。
她仰起脸,轻轻叹气:“请恕孩儿不孝……”
店堂里。
李二郎将千丝豆腐一一呈上桌。
热气袅袅,温润的暖香扑鼻,高汤的醇鲜夹杂着菌菇和青菜的淡淡草木清气,鲜香极浓郁,汤汁却极清澈,可见吴掌柜煨汤的本事亦是一绝!
单是嗅见这香气,狄咏已然醉了,转头问李二郎:“若请吴掌柜操持一桌宴席,需备多少酬劳?”
“小的不知。小官人稍待,某去问问掌柜的。”
李二郎回厨房把这事一转达,吴铭顿时眼睛一亮。
狄枢密使也要请我上门做菜?
那敢情好啊!
忙到店堂里和狄咏详谈。
但其实,狄咏只是随口一问。适才听闻欧阳学士家请了吴掌柜操持寿宴,令他动心起意,心想自家以后若要置办宴席,也可以请吴掌柜执掌厨事,故而先问问行情。
吴铭笑道:“此事没有定价,因宴席的规格和用餐的人数而异。”
又压低声音说:“小官人是小店熟客,吴某对狄枢密使又十分景仰,能为贵府操持宴席,既是情义,亦是荣幸,自当比寻常宴席的酬劳减个三五成。”
“吴掌柜够义气!”
狄咏含笑点头。
虽然他家不差这点钱,但他本人略带点江湖气,看重情义二字,吴掌柜这番话很对他的胃口。
一顿饱饭过后,狄咏一如既往地拎起食盒,骑上拴在门口的骏马往大相国寺而去。
他每日来买卤味,都声称买回去给爹爹下酒,这当然是实话。
自从上个月月底尝过吴记川饭的卤味,狄青便始终记挂着这口。只是碍于身份,而且他这张脸太有辨识度,亲自登门终归不妥,只好让儿子“带饭”。
他原本让儿子再带些别的菜回来,毕竟狄咏每次回庙里都将吴掌柜的手艺夸得天花乱坠,每天吃的菜品都不带重样的,闻者很难不嘴馋。
狄咏却摇头拒绝:“不好,吴掌柜说了,他家的菜只适合趁热吃,凉了就不美了。”
你又不给老子带,那你夸他作甚?!
狄青盯着儿子看了五息,才忍住了没有捶他。
幸而卤味已足够美味,品种也不少,最近推出的小酥肉尤其令他着迷,真个外酥里嫩,脂香十足,一块肉能下两盏酒!
哪里都好,唯独庙里的主持有点聒噪,经常在他耳边念经:“狄枢密使,于佛像下饮酒食肉,怕是不妥啊。”
他很想说:主持你着相了,我都举家搬到庙里来了,在哪里饮酒食肉又有什么差别?
终究是忍住了,默默换了个地方享用美食。
自从进了枢密院,他就变得特别能忍。
三月间,那个叫刘敞的宵小上蹿下跳,到处造谣泼脏水,换作以前的他,岂会善罢甘休?
但狄青什么也没做,只当不知。
清者自清。
他一片赤忱之心,陛下知之,宰相知之,天下万民亦知之,区区谣言岂能撼动他分毫?若同竖子较真,反倒失了身份。
果不其然,陛下一纸敕命,便将那姓刘的贬出了京城。
估摸着儿子也该回来了,狄青取出自己珍藏的美酒和琉璃杯。
刚斟上酒,狄咏便拎着食盒踏进屋内。
“爹爹!”
“菜来!”
狄青兴冲冲揭开盖子,打眼一瞧,立刻抬起头来,肃然道:“今日的分量为何比以往少?”
第154章 吴掌柜会烹车螯
“呃……”
狄咏探头往食盒里一瞧,不好!
他每日带菜回来,拿到爹爹屋里之前,都会先分一半出来留待自己解馋,今日分菜时似乎手有点抖,多给自己分了些。
问题不大。
他一本正经道:“今日买了几样新菜,孩儿怕爹爹吃不惯,先替爹爹尝了下滋味。”
空气突然安静。
狄咏垂首待命,父亲的目光如芒刺在胸,令他感觉随时都有挨揍的可能。
所幸,父亲的脾气已不复当年那般火爆,终是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