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肉的鲜显然来自鱼肉,混着蛋白同炒,只是这鱼肉选得极好,两人虽然遍识河鲜,却愣是想不出哪种鱼类有这般滋味。
何双双接连下勺,越品尝越叹服于吴掌柜的巧思。
这得试过多少次错,才能找出这最佳的配方?
难以置信,这等高手竟会是无名之辈!
她心里赞叹,面上却绷住了没有表露出来。
张远已经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瞥见刘掌柜神色不善,忙又收声。
店堂里安静,唯余碗勺的碰撞声和轻微的咀嚼声,四人桌上的赛螃蟹眨眼便见了底。
“结账!”
刘保衡虽非专业的庖厨,却也知道这两道菜做得极好,所以他的心情极不好。
他取出手帕擦擦嘴角,当即付清饭钱,招呼张远离店。
李二郎道一声“客官慢走”,见两位厨娘没有结账的意思,便进厨房向吴掌柜通报。
吴铭很乐意和本地的同行进行友好的交流,这次的菜是徒弟做的,因此叫上谢清欢一起。
师徒俩掀起灶间布帘走出,看向店堂里那两位端坐于桌边的客官,显然也是一对师徒。
师父着一袭月白轻罗褙子,下系一条暗纹绉纱裙,腰间丝绦系得简洁妥帖,虽无华服重饰,但天生一副丰肌秀骨的好颜色:乌瞳清亮,睫如鸦羽,白皙面庞被暑气蒸出薄薄红晕,愈发衬得双颊若脂。
吴铭打量她的同时,对方亦抬头回望,四目交接,竟不闪不避,目光明澈坦荡,毫无寻常女子的羞怯回避。
何双双同样惊讶。
这吴掌柜竟是个年轻人?!
她原以为,能创出这许多新菜的人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若非如此,怎会有这般巧思和见识?
按下心头的疑惑,她和锦儿起身盈盈万福,称赞道:“吴掌柜奇思妙想,不拘成法,这道赛螃蟹形神俱肖,几能以假乱真,实教奴家眼界大开!”
这是由衷之语,不仅推陈出新,还能把新菜做得如此美味,这等本事她是敬佩的,但这不代表对方的厨艺胜过她。
事实上,她私下里也捣鼓了不少新花样,这正是烹饪的乐趣所在。
吴铭叉手回礼,坦然相告:“何厨娘过誉了,此菜非我所做,实出自拙徒之手。”
谢清欢忙躬身致意:“谢某学艺不精,仍差了些火候,让何厨娘见笑。”
“徒弟?”
何双双微微瞠目,不由得看向吴掌柜身旁的妙龄女子,她原以为此女是吴掌柜的眷属,不料竟是他的徒弟!更想不到这道赛螃蟹竟然出自这年轻女徒之手!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另一桌客人的千丝豆腐也是你做的?”
谢清欢点头称是。
怪不得今日切出来的豆腐丝略显逊色……
何双双心头的震撼却更甚!
徒弟便有这等手艺,莫说锦儿远远不如,便是自己……恐也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方能应对!
忍不住再次细细打量,但见她乌发素挽,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颈侧,鼻梁挺秀,唇形偏薄,素脸未施脂粉,然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真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动人。
不仅厨艺过人,容颜更是出众!
此女一旦出师,必成我何双双的劲敌!
一丝危机感掠过心头,但旋即便被她按了下去。
我一个成名的前辈,去跟人家的徒儿较什么短长?
目光重新落回那道挺拔魁梧的身影,何双双眼中腾起火苗:他才是我的对手!
吴铭察觉到何厨娘眼中的……不能说是敌意,但不服气和较劲的意味相当明显,她似乎压根没打算掩饰。
他倒是可以理解,厨娘做到她这个级别,没点傲气才奇怪。何况自己刚抢了她的生意,她没有冷脸恶语已经算得上友善了。
醉翁寿宴这事,既然对方不提,吴铭自然也装作不知。
又商业互吹两句,何双双取钱付账。
吴铭本想免了这单,对方坚持要给钱,只好收下,送二位厨娘出门。
何双双乘上双人轿,锦儿跟在轿旁。
谢清欢目送一人一轿远去,直到那顶藏青色的轿子消失于巷口,才收回小迷妹般的目光。
转过头来,正对上师父严肃的面孔,她心头一跳,忙垂首溜向灶房:“弟子回去备菜!”
坐在轿中的何双双兀自凝眉苦思,千丝豆腐尚未琢磨明白,如今又多了一道赛螃蟹教人参不透。
突然间,灵光一闪!
“我悟了!”
何双双掀起轿帘,兴奋道:“去金水河畔赵铁匠家!”
第152章 蚕丝豆腐
“吴掌柜的手艺如何?”
张远一回灶房,王逢贵立刻凑过来询问食后感,一众学徒杂役也都纷纷竖起耳朵。
“相当了得!不仅功底不俗,想法同样绝妙,那千丝豆腐,谁能想到把豆腐切丝入菜?还有那赛螃蟹,啧啧,当真跟螃蟹一个滋味……”
张远细细描绘,听得众人连咽唾沫。
张三忽然掀帘而入,喊道:“张铛头!刘掌柜有请!”
……
张远记得归来途中刘掌柜的神情异常阴沉,眼下却拨云见日,笑容和煦,反倒教他不安起来。
刘保衡笑问:“适才在吴记川饭品尝的两道菜,张铛头以为如何?”
“不错,值得一尝。”张远谨慎措辞。
“可有改进的余地?”
“这……”
“张铛头师出名门,莫非还能被个野厨子比下去?”
话说到这份上,哪怕没有改进的余地也得编一个出来。
张远无奈道:“赛螃蟹确有独到之处,只这千丝豆腐,汤汁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熬出来的,虽然鲜美,终究单调乏味,不若用鸡汤作底,更增醇厚和回味。”
“好!”刘保衡当即拍板,“便照你说的做!”
“啊?”
张远一下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刘掌柜的意思,咱也做这道菜?”
“正是!以张铛头的手艺,想必不在话下吧?”
“这……不太妥吧?”
“有何不妥?”刘保衡不以为然,“他既能做你的荔枝腰子,你为何不能做他的千丝豆腐?你不仅要做,还要比他做得更好!”
“……”
你这不是难为我张远么!
“做不到?”
刘保衡眉毛轻挑,语调微扬。
张远感觉自己但凡敢说个不字,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他认真想了想说:“豆腐切丝虽然不易,但只要勤加练习,未必做不到。”
“那还等什么?抓紧练习去,明日我便要在食单里加上这道菜!他叫千丝豆腐,咱就叫蚕丝豆腐!还有,赛螃蟹你也得做出来,这顿饭不能白吃!”
张远顿觉一个脑袋两个大,跟这种不懂厨事的掌柜没法解释,只好硬着头皮回灶房切豆腐。
刘保衡不禁面露得色。
这便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说状元楼的菜不如吴记川饭!
……
“姐姐我成了!”
何双双望着清水里如菊花绽开的豆腐丝,喜不自禁!
这细腻程度已经直追吴掌柜!
果真是刀的问题。
她特地请赵铁匠锻打了一把对豆腐专用厨具,此刀薄如蝉翼,虽极锋利,却易崩易折,切不了硬物,且是一次性的,无法通过打磨维持锋利度。
赵铁匠将这把刀交给她时大摇其头:“这刀只能切切豆腐。”
何双双却巧笑嫣然:“那便再好不过了。”
心里不禁对吴掌柜更加另眼相看。
为一肴而定制一刀,其专精若此,直教人肃然起敬!
“师父好刀工!”锦儿拍手赞道,“这豆腐切得真比发丝犹细三分,再配上师父亲手煨制的香浓鸡汤,依锦儿看,已然压了那吴掌柜一头!”
何双双闻言心花怒放,面上却只略略抿嘴浅笑,一本正经道:“为师精研厨艺,岂是为了同他人比较?”
“师父境界高深,弟子望尘莫及。”
锦儿拍了句彩虹屁,随后说回正事:“兴宁坊钱家十日后娶亲,差人来请师父操持婚宴,可要应下?”
何双双给出肯定答复:“菜品便按上回郑家的婚宴来。”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加上这道千丝豆腐。”
“诶?”锦儿一愣,“不改个名字么?”
“不必改,若旁人问起,你就说此菜是吴记川饭吴掌柜所创。”
……
上午的探店对吴铭来说只是个小插曲,四人走后,他接着备料备菜,闲暇时便用土灶试菜。
一日光阴眨眼即过,他对何双双和张远尝试复刻的事一无所知。
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往心里去,菜品又没有版权专利一说,人家能复刻出来,那是人家的本事。
当然,想把文思豆腐做得和他一样好,那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单是雪白软嫩的内酯豆腐,宋人哪怕打着灯笼也买不到。
吴铭并没有在自家店里推文思豆腐和赛螃蟹,这两道菜属于炫技菜,谈不上多么美味,只是吃个新鲜,在宴席上端出来能够大大提升逼格。
两天后他才听说状元楼出了道新菜叫“蚕丝豆腐”。
是李二郎先听见店里的客人提及,顿觉不忿,径直道:“什么蚕丝豆腐?那是小店的千丝豆腐!前两日状元楼的刘掌柜和张铛头来小店吃过这菜,教他二人偷学了去!”
众食客皆摇头不信:“大言不惭!真有本事叫你家掌柜也做份一模一样的出来!”
李二郎气呼呼地回厨房通报,出来时已换上满面笑容,扬声道:“掌柜的说了,一模一样的他做不出来,他只能做出来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