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蕴微微落后半步,恭谨地跟在靖昌帝身侧,二人缓步走在九曲回廊之上。
廊外景色宜人,美不胜收,然而两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如画风景之上。
大太监夏守忠远远地跟在后面,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确保无人能够窥听圣上之言。
靖昌帝看似随意地指点着园中的景致,语气平和舒缓,仿佛只是在与臣子闲话家常。
沈蕴则始终保持着恭敬至极的姿态,微微躬身,适时地附和几句。
一副君贤臣忠、其乐融融的祥和景象。
行至一池碧水旁,靖昌帝停下脚步,目光望向水中悠然的锦鲤,忽然淡淡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如平地惊雷般在沈蕴耳畔炸响:
“沈爱卿,贤德贵妃有了身孕这事,你可知晓?”
听了这话,沈蕴心中猛地一紧。
他早有预感,靖昌帝此次召见必有私语相询,却未曾料到,竟会如此直接地捅破这层窗户纸,看来消息终究还是泄露了。
第一时间并非担忧自身安危,而是瞬间揪心于贾元春的处境,不知她在那深宫之中,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巨大压力与危机?
强行压下心中如惊涛骇浪般的翻涌情绪,沈蕴深吸一口气,面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茫然之色,躬身恭敬地回道:
“回圣上,臣数月来一直在东山道奔波忙碌,一心扑于军务政务之上,对于宫中之事,着实不知情。”
“若贤德贵妃娘娘果真有了龙嗣,此乃天大的喜事,臣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此真乃上天庇佑我大恒,国祚绵长、繁荣昌盛之兆啊!”
靖昌帝缓缓转过身,眯起那双洞察世事、深邃如渊的苍目,紧紧地盯着沈蕴,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看个通透。
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看穿一切的淡然:
“沈爱卿,这里没有外人,你又何必在朕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空话?你当真以为,朕不知贤德妃腹中怀的,究竟是谁的骨肉吗?”
眼见靖昌帝将话彻底挑明,沈蕴知道再装糊涂已是徒劳无益,立刻做出惶恐万状之态,深深低下头,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圣上,臣……臣万死,臣一时糊涂,犯下这弥天大错,臣罪该万死,一切但凭圣上处置!”
这番姿态放得极低,看似将主动权完全交还给了靖昌帝。
对于此事,沈蕴早有预料,亦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因此应对起来虽看似惶恐不安,实则颇为从容镇定。
甚至,他内心深处还乐于靖昌帝主动提及此事,因为这正是他进行这场惊心动魄博弈的绝佳机会。
贾元春腹中的孩子,是他未来谋算‘鸠占鹊巢’的关键一环,是整个局势走向的决定性因素,无论如何都必须全力保贾元春生下这个孩子来。
至于孩子的性别,是男孩自然最好,若是女孩,亦可充作男孩抚养,以图大计。
靖昌帝见沈蕴如此‘惶恐’认罪,心中那股掌控全局的感觉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要的就是沈蕴的畏惧与把柄。
这正是他得知贾元春有孕后,并未强行令其流产的主要原因。
尤其是在如今沈蕴权势日隆的当下,他更需要一个能牢牢钳制住沈蕴的筹码,而贾元春和她腹中的孩子,便是这绝佳的筹码。
沉默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开来,唯有池中锦鲤跃出水面的轻微声响,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靖昌帝才冷哼一声,语气骤然变得严厉无比:
“沈蕴,你可知你此举,是无君无父,胆大包天,朕待你不薄,赐你高官厚禄,委以重任,寄予厚望,你便是如此回报朕的?”
“与贵妃私通,秽乱宫闱,你可知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你立刻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之局?!届时,你将成为天下人的唾弃对象,遗臭万年!”
听他这么说,沈蕴对此嗤之以鼻,心中暗自冷笑。
他知靖昌帝绝不敢将此事公之于众,那不仅是彻底毁了他沈蕴,更是给靖昌帝自己扣上一顶天大的绿帽子,让皇家颜面扫地,成为天下人的笑柄,遗笑千古。
更何况,靖昌帝如今尚需倚仗他的能力与势力来平衡朝局、稳固皇权。
当初,不也正是这位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亲自‘撮合’了他与贾元春吗?
想归想,沈蕴在表面上却将姿态做足。
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似风中残叶,腰弯得更深,几乎呈九十度之态,声音惶恐万分: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啊,臣……臣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臣辜负圣恩,实乃猪狗不如之徒,求圣上……求圣上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话间,沈蕴故意将惊恐万状之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将臣子面对君王雷霆之怒时的恐惧演绎得入木三分,仿佛自己真已到了生死存亡的绝境。
第504章 故作大方 成人之美
靖昌帝见他如此,心中那份掌控全局的满意更甚。
他要的就是沈蕴这般战战兢兢、生死皆操于己手的感觉,如此方能彰显他作为帝王的绝对权威。
故作严厉地又‘批判’了几句后,靖昌帝话锋一转,语气竟缓和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宽容与大度: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朕虽恼怒异常,却也不愿徒增冤孽,扼杀一个尚未出世的无辜生命。”
“更何况,爱卿你终究是朝廷肱骨之臣,国之栋梁之材,于平定东山道、安定社稷立有大功,朕便网开一面,成全了你们这段孽缘吧。”
沈蕴听得心中暗讽:你这个手上沾血无数的皇帝,此刻倒说起不忍冤孽来了?不过是看我还有利用价值,想将我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罢了。
面上却立刻呈现出一种劫后余生、感激涕零的神情,声音颤抖,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谢圣上……圣上隆恩,臣……臣感激不尽,圣上宽宏大量,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圣上恩德之万一,臣此生,定当为圣上,为大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见他这般感恩戴德地表态,靖昌帝微微挑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算是真切的笑意,他摆了摆手,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戏谑与调侃:
“呵呵…朕这也算是,替爱卿做了一回媒了。”
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之事,说道:
“对了,太上皇此前曾有旨意,准许宫中妃嫔回门省亲,既然贤德贵妃已怀了爱卿的骨肉,朕便好人做到底,特许贤德贵妃,往你的济世侯府省亲一回。”
“爱卿回府后,好生准备一番,待准备妥当,上折子请示于朕便是。”
沈蕴闻言,心中猛地一震,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他万万没想到,靖昌帝竟会主动提出让贾元春回他的府上省亲。
原本因贾家败落,那为省亲而修建的大观园早已彻底停工,沈蕴以为贾元春省亲之事在这个时空已不可能发生。
岂料峰回路转,此事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在了他的头上。
与此同时,沈蕴敏锐地捕捉到,靖昌帝在提及太上皇时,语气中微妙,似有忌惮,又似有试探。
心中顿时升起诸多猜测。
靖昌帝此举,是做给深居后宫的太上皇看的,以示自己对妃嫔的恩宠与对老旧勋贵的抚恤,从而在太上皇面前树立自己的仁德形象?
还是想借此向外朝传递某种信号,比如他靖昌帝对沈蕴的绝对信任与殊宠,以稳定朝局,笼络人心?
亦或是,想将贾元春这颗棋子,更紧密地与自己捆绑在一起,从而达到更深层次的政治目的?
心中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飞转,沈蕴面上却只是略一迟疑,随即便是更大的惊喜与感激,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至极:
“臣叩谢圣上天恩,圣上对臣之厚爱,实乃旷古未有,臣纵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臣回府后,定即刻筹措,竭尽全力,务必使省亲之事圆满周全,不负圣上成全之美意,不损皇家天颜之威仪。”
“待诸事齐备,臣即刻上奏,恭请贤德贵妃娘娘鸾驾。”
靖昌帝看着他这番表现,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满池初荷,眼神深邃难测。
言罢省亲之事,见沈蕴恭谨应承,靖昌帝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得逞的幽光,旋即,似想起什么,他颇为‘大度’地抬手一挥:
“爱卿与贤德妃亦是久未相见,既已回京,便往凤藻宫探望一番吧。”
沈蕴心中洞若观火,靖昌帝此举意在将‘成全’之态做足,既对他施以恩泽,或许亦存借此将他与贾元春乃至其腹中胎儿更为紧密地捆绑在一起的心思。
他本就欲亲往确认贾元春之境况,遂顺势躬身施礼:
“臣,谢陛下恩典!”
言罢,恭敬地后退数步,而后转身,由一名内侍引着,朝凤藻宫方向行去。
靖昌帝凝视着沈蕴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脸上那温和之色渐渐消散,化为一片深沉难测的静谧。
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心中暗自思量:
沈蕴啊沈蕴,朕将此把柄亲手交予你手中,又将这‘温情’施予你,望你好自为之,切莫辜负朕这番苦心。
有贾元春和她腹中的孩子在,你这条能力超凡的‘鹰犬’,终究要系于朕的掌控之中。
只是此子心思愈发深沉难测,还需时时敲打,不可令其真正脱离朕之掌控!
……
凤藻宫
宫苑深处,贾元春正由宫女伺候着用一盏燕窝粥。
自她有孕且遭变相禁足后,凤藻宫虽物资供应不缺,却难免透着一股门庭冷落的寂寥之气。
忽闻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心腹宫女抱琴那难掩激动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娘娘,娘娘,济世侯沈大人……沈大人来了!陛下恩准他前来探望娘娘!”
听了这话,‘哐当’一声,贾元春手中的银匙跌落在碗中,溅起些许粥渍。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惯常带着几分轻愁与压抑的明眸,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芒,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夫君他终于回来了?!”其声带着颤抖,是压抑数月、几乎不敢奢望的狂喜。
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立即站起身,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子,便提着裙摆,踉跄着快步冲向殿门。
宫女们在身后惊呼着“娘娘小心!”,她却浑然未觉。
刚奔至殿门前处,便见那抹日夜思念的熟悉身影,正由内侍引着,踏过门槛,步入殿中。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霎时间,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在沈蕴眼中,数月不见,贾元春清瘦了些许,原本圆润的下巴有了尖俏的弧度,却更显楚楚动人。
因着有孕,她只穿着一身宽松的藕荷色宫装常服,未施浓妆,青丝松松绾起,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天然韵致。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虽还不甚明显,却已为她周身笼罩上一层属于母亲的、柔和而圣洁的光辉。
她脸颊因激动而染上绯红,眼眶瞬间湿润,眼神中混杂着无尽的思念,难以言说的委屈,以及初见君归,如置梦中的狂喜。
第505章 再见元春 倾诉委屈不易
沈蕴凝眸打量贾元春之际,贾元春亦在细细端详着沈蕴。
但见沈蕴风尘满面,身着一袭素朴常服,较之离京之时,更添几分沉稳坚毅之态。
其眉宇之间,似隐有一股大气凛然之势,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眸,依旧深邃而明亮,透着能让她瞬间心安的力量。
贾元春暗自思忖,沈蕴肤色黝黑了些,身形也清瘦了几分,不难想象其在外征战、主政的艰辛劳苦。
而此刻,他真实且踏实地立于眼前,不再是梦中那虚无缥缈的幻影。
“元春……”
沈蕴喉头微微一动,千言万语皆哽于胸中,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且饱含深情的呼唤。
言罢,他快步向前,在距离贾元春几步之遥处稳稳停下。
宫中规矩森严,礼法森然,他不敢有丝毫逾越之举,最主要,不想落人口实。
“沈…沈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