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边几户合使一头耕牛,甚是吃力,如今各乡里,耕牛可还缺得厉害?”
“缺啊,怎么不缺!”另一个中年农夫插话道,脸上带着愁容,“去年兵荒马乱的,牲口死的死,丢的丢,虽说衙门也在想办法调配,可终究是杯水车薪。”
“像我们这几家,还算好的,能轮着用,那边山坳里的村子,全靠人力拉犁,一天也翻不了几分地,眼看就要误了农时了!”
沈蕴眉头微蹙,将这些情况一一记在心里。
他又详细询问了农具损耗、水利修缮以及官府贷种、贷牛政策的实际落实情况。
因其言语朴实,态度诚恳,没有丝毫优越感和架子,很快就与这些淳朴的农夫打成了一片。
时至中午,沈蕴甚至接过农妇递来的粗面饼子与咸菜,就着田埂边的凉水,与农夫们一同用了午饭。
午后,沈蕴辞别了农夫们,两脚泥泞,径直踏入青州城,在随从簇拥下,来到了青州府衙。
如今主持青州一应大小事务的同知傅梓成,听闻沈蕴竟悄无声息地抵达青州,且在城外农田里待了一上午,心中顿时一紧,急忙整理衣冠,迎了出来。
内心忐忑不安,不知沈蕴此番微服私访,是否发现了青州府政务中的疏漏,或是自己处置不当之处。
傅梓成一边恭敬行礼,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蕴的神情。
看到沈蕴一身粗布衣裳,鞋面裤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浑身上下透着田间的风尘气息时,不由得惊愕。
他可知道,沈蕴如今在东山道一言九鼎的权势地位,竟能如此不拘小节,亲身下到田间地头,体察最为细微的民情,这份务实与用心,远超他的想象。
“下官傅梓成,叩见大人!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傅梓成恭敬地将沈蕴迎入府衙,语气中带着请罪之意:
“大人若要巡视春耕,只需派人知会一声,下官必当妥善安排,何须大人亲履贱地,如此辛苦……”
沈蕴也在打量着傅梓成,见他官袍整洁,但眉宇间少了曾经的桀骜与戾气,多了几分沉稳与干练,眼神中也透着实实在在做事的人才有的专注,心中颇为满意。
摆了摆手,径自在公房主位坐下,语气平和:
“不必拘礼,本官此行,正是要查看各地春耕推进的实际情况,听些真话、实话,若提前告知,前呼后拥,看到的、听到的,只怕就未必是原本的模样了。”
说话间,沈蕴端起傅梓成亲自奉上的茶,喝了一口,缓声接着道:
“青州府春耕推进的总体情况,本官一路行来,看在眼里,进度在东山道各州府中算是快的,田地翻整、粮种下播都颇有章法,府衙上下,你用心了。”
傅梓成闻言,心头先是一松,知道沈蕴并非来寻错处,刚要谦逊几句,却听沈蕴话锋微转:
“不过,在城外与老农们一同耕作时,也听闻了些许急待改进之处。”
“其一,优质粮种分配仍有不均,部分农户所得种子出芽率堪忧,此事关乎秋收实绩,需立即核查调剂,或设法从外府购入良种补充。”
“其二,耕牛缺口比预想更大,尤其是偏远村落,几户乃至十几户共用一牛,人力拉犁,效率低下,恐误农时。”
“府衙当立即统计确切缺口,一方面督促各村合理调配、延长借用时长,另一方面,看看能否从军中或邻近府县暂时协调些驮马、健驴应急,哪怕能分担部分劳力也是好的。”
傅梓成听得心惊肉跳,也敬佩不已,知道沈蕴确确实实深入田地,和农夫们交谈了,不然不可能有如此详细的指示。
又见沈蕴放下茶杯,目光沉静地看向傅梓成,强调道:
“梓成,今年春耕,关乎东山道能否恢复元气,更关乎千万百姓今年的口粮和民心安稳。”
“去年浩劫,百姓家底十不存一,今年若再欠收,后果不堪设想,故而,所有政务,皆需为此让路,确保今年大家能够吃上饱饭,有点余粮啊。”
第488章 既能运筹帷幄 又能俯身泥田
听沈蕴言辞严重,傅梓成神色一凛,原本稍有放松的心绪再度紧绷起来,全神贯注,听得极为认真,将沈蕴所指出的每一个问题都牢牢铭记于心。
待沈蕴言罢,傅梓成当即拱手,神色肃穆,恭声应道:
“大人明察秋毫,所指出的问题,确系下官疏忽或思虑不周之处。”
“下官即刻便着手安排,亲自督办各项事宜,核查粮种储备情况、统计耕牛缺口数量、设法调配畜力资源,定在最短时间内解决这些问题,绝不敢有丝毫懈怠,以免耽误春耕这一关乎民生的大事!”
见傅梓成反应敏捷,态度端正诚恳,沈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微微颔首,至此,公务方面的交代便算完毕。
随即,沈蕴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起家常,可所问内容却与方才的公务截然不同:
“嗯,对了,那些旧人旧物,如今收拾得怎么样了?可还安稳无虞?”
傅梓成立刻心领神会,明白沈蕴所问何事,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先起身走到公房门口,对着守在外面的衙差吩咐道:
“我与大人有要事相商,尔等退至院外回廊守候,未经传唤,不得靠近半步。”
待外面脚步声渐渐远去,傅梓成这才转身回来,靠近沈蕴,以极低的声音禀报道:
“回大人的话,天理教残部已初步整合完毕,遵循优胜劣汰原则,汰弱留强,如今皆已转入地下,以各种身份隐匿于市井乡野之间。”
“按照您的吩咐,部分兵甲、钱粮也已秘密储藏于几处稳妥的库房之中。”
“目前一切安稳有序,只要大人您一声令下,属下有十足把握在三日之内,悄无声息地拉出一支千人之队,且皆是见过血、敢拼杀的精锐老底子。”
沈蕴静静聆听,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似在思索着什么。
傅梓成的汇报简洁明了、条理清晰,既无夸大其词之嫌,亦无隐瞒困难之意,充分显示出其务实的工作作风以及对自身当下身份的高度投入。
沈蕴亦能看出,傅梓成是真心诚意地按照自己的规划经营着这支隐藏的力量,而非心怀异志、想着借机自立门户。
沈蕴深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既然他已然选择了招降并重用傅梓成,便会给予其相应的信任。
而从傅梓成此刻沉稳干练的汇报,以及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青州政务和秘密任务的状态来看,这位曾经的义军首领,确实已心甘情愿地蛰伏下来,将自己视为沈蕴棋局中的重要一子,静静等待着未知将来的召唤。
沉默良久,沈蕴满意地点点头:
“非常好,保持现状,继续暗中积蓄力量,未得我令,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明面上的春耕民生之事,才是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
“属下明白!”傅梓成郑重应诺,语气坚定。
公事私事皆已谈妥,沈蕴也不多做停留,起身轻轻拍了拍依旧沾着泥点的衣袍,便欲离开。
傅梓成恭送他至府衙侧门,望着沈蕴融入街巷的平凡背影,心中对这位年轻主上除了敬畏之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由衷的折服。
这位年轻的主上既能高坐明堂,执掌大局,运筹帷幄之中,又能俯身泥土,体察微末,关心百姓疾苦。
更能于无声处布下暗棋,为将来之大事未雨绸缪,这等人物,其志向恐怕绝非区区一个东山道所能局限。
傅梓成对于沈蕴曾提及的‘大业’也愈发有信心了。
如今百姓确实过得太过困苦,天下需要有沈蕴这样一个贤明之主出现,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去年,整个东山道可谓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赤地千里,一片凄惨之象。
而时至今日,东山道大部分百姓都重新分到了良田,加之沈蕴推行诸多惠民政策,以绝对的强势,令各州府县官吏将民生作为主要任务来抓,如今已有政通人和、欣欣向荣之景。
……
青州府衙侧门处,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早已静静等候在幽深的巷口。
沈蕴出了府衙后,来到这马车上,抬手掀开车帘,身形一转,稳稳钻入车厢之内。
早已在车内恭候多时的英莲,见状立刻盈盈迎了上来。
“爷,您回来了!”
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雀跃之意。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沈蕴沾满泥泞的裤脚和鞋履之上时,秀气的眉头瞬间微微蹙起,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关切。
但她丝毫没有嫌弃这满目的污秽,自然而然地屈身蹲下,一边伸出纤纤玉手,动作轻柔熟练地去帮沈蕴解开那沾满湿泥的鞋带,一边仰起脸,语气中满是关切之情:
“瞧瞧这脚上、裤腿上沾的,皆是冰冷的泥水。田里寒气深重,爷怎不多留意些,若是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沈蕴放松地靠在车壁上,惬意地享受着这位俏丽婢女细致入微的服侍。
静静地看着英莲专注而认真的侧脸,心中一片温软,仿佛被春日的暖阳轻轻拂过。
缓缓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温声解释道:
“无妨,若要体察真实的民情,仅坐在衙门里听下属通禀,又怎能知晓真切情况?”
“总得亲身下到田埂之间,沾些泥土,听听老农的实话,看看春耕的实况,倒是辛苦你了,弄脏了你的手。”
英莲闻言,立刻用力地摇了摇头,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利落地为他脱下那脏污的鞋袜。
随后,她又取过早已备好的温水湿帕,仔细而认真地替他擦拭脚上的泥点,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细心与温柔。
她抬起明亮的眼眸,语气真诚无比,仿佛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深情:
“爷快别这么说,婢子以前什么脏活累活没做过?这点泥土又算得了什么,婢子懂的虽不多,却知道爷您这是在做天大的好事呢!”
顿了顿,她的脸上泛起崇拜的光彩,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
“别的官老爷都高高在上,哪会像爷您这样,亲自下田,跟那些苦哈哈的农户泥腿子们一起吃饭,一起说话?”
“您心里装着的是整个东山道的百姓,是能让大家都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的‘青天大老爷’!”
“婢子能跟在爷身边,伺候爷,是婢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心里只有敬着、念着,哪会觉得辛苦,更不会嫌脏。”
第489章 英莲相伴在旁 素妃妙计揪内鬼
听着英莲发自肺腑的夸赞,沈蕴心中不禁为之一动,既感到无比熨帖,又觉肩上的责任愈发沉重了几分。
英莲贤惠且熟练地为他换上干净舒适的新袜和新鞋,又小心翼翼地伺候他脱下沾染了尘土气息的外袍,换上一身清爽的常服。
待一切收拾妥当,英莲刚要起身,却被沈蕴轻轻一拉,整个人跌入他温暖宽厚的怀中。
沈蕴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稳稳地搂在身侧,仿佛要将她永远守护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英莲先是微微一僵,随即脸颊飞红,如同天边绚烂的晚霞。
顺从地依偎在沈蕴胸前,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只觉得无比安心,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宁静而美好。
沈蕴满脸惬意,贴着她耳畔轻声说着什么私房话,目光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景象。
马车缓缓启动,行驶在青州城的街道上,窗外是逐渐恢复生机的街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出了青州城后,远处则是隐约可见的、沐浴在春光下的阡陌田野,一片生机勃勃之象。
搂着怀中温香软玉般的可人儿,沈蕴心中那份因政务繁忙和远大图谋而产生的紧绷感,似乎也在这静谧而温馨的时刻里,悄然舒缓了几分,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马车向着下一个需要巡查的府县平稳驶去。
……
皇宫,凤藻宫。
依旧一片平静之象。
然而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贾元春与素妃早已悄然布下了一张无形大网,准备将潜藏在贾元春身边的内鬼揪出。
素妃深知,面对隐匿于暗处的眼线,贸然行动、打草惊蛇是大忌,唯有巧妙引蛇出洞,方能一招制敌、一击即中。
这日,素妃携着新得的安神香料前来探望贾元春,二人于暖阁之内闲话家常。
素妃刻意将声音压低,却又能让在殿外廊下之人隐约听见只言片语:
“娘娘,妾身前日得了个确切消息,说是沈大人已在回京途中,用不了几日便会抵达京城,皇帝似乎也已有所耳闻,颇为高兴。”
“…听闻皇帝已暗中吩咐太医令,务必确保娘娘您平安诞下皇嗣,正是您稳固君臣关系的绝佳契机……”
素妃的声音断断续续,其间夹杂着几分兴奋,话语半真半假,巧妙地将沈蕴的归期与龙胎的重要性关联起来。
贾元春依照事先与素妃商议好的策略,适时地露出惊喜与期待交织的神色,配合着低声回应了几句。
同时,素妃在离开凤藻宫时,故意‘不慎’将一枚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刻有特殊暗记的玉佩遗落在廊柱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