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押上赌桌的,就是皇上的三位皇子,太子、裕王和景王。
在这件事中,三位皇子必将置身于漩涡的最中心,所有的明争暗斗都将围绕三位皇子展开,谁也不确定这个过程中会发生什么;
其次押上赌桌的,则是皇权。
虽然不是全部的皇权,但经过此事之后,必定会有部分皇权流向三位皇子。
权力这种东西对于很多人而言,一旦曾经抓在手中,便很难再放手。
虽然太子、裕王和景王年纪尚小,可能还不懂这些,但他们身边的母系、内官和属官,却早已是经不住权力诱惑的成年人。
皇上事后要收回这部分皇权,自是一定会使出雷霆手段。
届时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一刻,夏言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今日不该多嘴,不该自告奋勇,不该认领此事。
皇上如今押上了如此重注,必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对此事势在必得。
而且不要忘了,山西还有一个堪比妖孽的鄢懋卿。
他在太原能够办成这令人咋舌的奇事,如今再有皇上如此不惜押上三个皇子鼎力相助,莫说是大同那点事,自己刚才提议的山西之事恐怕也将成为顺理成章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各方势力又很难形成合力,哪怕有人攻讦于他,力度怕也远远不够。
那他事后得立下多大的一个功劳啊?
他这有生之年,还有机会革职闲住,回乡养老么?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把自己架了起来,能不能退出只怕已经由不得他了。
“皇上圣明,微臣遵旨……”
迎着朱厚熜不容置疑的目光,夏言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终于没有再劝谏,躬身应了下来。
不行!
老夫必须再好好想想,看看在此事中能不能漏出什么破绽,务必将功劳推到鄢懋卿身上的同时,领下一些皇上无法容忍的罪责!
如此非但为鄢懋卿铺平了入阁的道路,老夫还可以顺势回乡养老。
这才是老夫想要的一举两得!
……
与此同时。
鄢懋卿已经随军出了雁门关,抵达辖属大同府的应县境内。
然后他就遇上了和翟銮当初巡视甘肃时一样的状况……
“鄢将军,前面的探路斥候回报。”
沈坤来到鄢懋卿的马车旁边,蹙着眉面色苦恼的报道,
“前方五里处的道路上聚集了一千余名畏兀儿牧民,听闻皇上钦差途经此地,拦在路上讨要封赏。”
“斥候上前劝其离开,这些牧民不为所动,还对斥候恶言相向,投掷石块驱赶。”
“斥候无法,只得折返回来请示。”
这对于沈坤来说,或者说对于大明的绝大多数官员而言,都是个不好处理的两难问题。
这些边境的少数民族牧民通常都比较彪悍,一言不合就有可能聚众杀官攻城。
虽然英雄营不惧他们,但也必须妥善处理这个问题。
冲突自然是能不起就不起。
毕竟他们名义上也是大明的子民,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纵兵欺民、破坏民族团结的大帽子。
从而被人找到理由掀起舆情,向朝廷上疏的弹劾,惹来数不尽的骂名,甚至丢了官职与性命。
可是若想不起冲突,想要劝离这些思想简单还语言不太通畅的少数民族牧民几乎是不可能的,便只能满足他们讨要封赏的要求,选择破财消灾,吃下这个哑巴亏……
心中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就见鄢懋卿已经掀开车帘,探出脑袋来问道:
“什么畏兀儿牧民?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畏兀儿牧民?你凭什么确定他们不是白莲教反贼?”
“啊?”
沈坤闻言一怔。
“应县境内官道上竟有一千余名白莲教反贼作乱反明,地方官员与附近的安东中屯卫胆敢隐匿不报,看来这应县已经不能只是途经了。”
鄢懋卿正色说道,
“传令下去,骑兵两侧包抄,火铳兵列阵前进,炮兵填充弹药,准备迎击白莲教反贼!”
“马车赶快点到前面去,我亲自给这些反贼最后一次退教的机会!”
第227章 让隔壁的鞑靼人看见还以为我鄢懋卿扛不起事呢!
“鄢将军且慢!”
沈坤闻言神色一变,连忙上前劝阻,
“下官并非质疑鄢将军的做法,只是设身处地的为鄢将军着想,恳请鄢将军务必三思!”
“若鄢将军下令对这些身份敏感的牧民刀兵相向,恐怕引起负面舆情,成为毕生的污点,影响鄢将军的声誉与仕途……”
是这样么?
那可真是太好了,求之不得!
这个决定得到了新科状元的认证,鄢懋卿当即淡然一笑,开口反问:
“所以我便应该姑息他们,向他们妥协?”
“不知你是否想过一个问题,我们从太原星夜兼程赶赴大同,这一路上未下通牒,遇城不入。”
“这些牧民既不是朝廷官员,又不与沿途关卡互通,如何提前得知我们的行踪,准时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阻拦讨赏?”
“如果他们不是受人指使阻挠公事的贼人,那就只能是平日里便在此剪径的强盗,与白莲教又有何异?”
“阻挠公事的贼人该不该杀?”
“剪径害人的强盗该不该杀?”
“祸害百姓的白莲教该不该杀?”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如果朱厚熜听到鄢懋卿的这番说辞,定然又要啧啧称奇。
因为这与他看到关杰山的那道银印密疏之后,再回头去细想翟銮巡视甘肃的遭遇时,心中产生的猜测竟如出一辙。
只不过他是看过答案再去逆推解题,方才后知后觉。
而鄢懋卿则看了题面便立刻给出了答案和解题过程,显然在“奸”这方面的天赋要胜了他一筹。
也许朱厚熜应该感到庆幸,鄢懋卿把天赋用“错”了地方,一心只想致仕回乡,而不是一心想往上爬,否则如此天赋恐怕没几个人能与其匹敌。
当然。
鄢懋卿也不是在这里说废话,正如他此前在太原府的时候义正严词的忽悠沈坤和高拱一样。
与西方人的双标不同,天朝历来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千万不要小看这四个字,这是军队士气的源泉,是将士信仰的支柱,是陷阵杀敌的动力。
后世西方有一种说法,说是天朝人体内带有一种名为MAOA的超级战士基因。
因此经历过战争的战士极少患上西方军队中那些乱七八糟的PTSD,打完仗就能建设,放下刀剑就能拿起锄头,做什么都想争第一,很少对自己满意,成功的事情顶多一笔带过,屈辱和仇恨能记几千年。
但鄢懋卿总觉得暂且抛开MAOA基因不谈,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天朝比自诩文明的他们文明的多,天朝人对外发动战争都师出有名?
天朝没有为了抢夺黄金白银,再种点棉花和大麻,就传播天花,割人头皮,灭人种族,贩卖黑奴吧?
天朝也没有打着自由贸易的旗号,无端挑起战争,侵略殖民,烧杀抢掠吧?
天朝更没有只拿着一小管洗衣粉,便轻易将一个国家化作焦土,事后都被揭穿了,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自诩民主灯塔吧?
亏心事做的多了,半夜能不怕鬼敲门么?
将士们无法心安理得,没有信仰,没有士气,心理能不出问题么?
别看鄢懋卿看起来没个正型,一心只想致仕回乡,办事的手段也谈不上光彩。
但在这方面,鄢懋卿一直都分外注意。
这可真不是为了装逼搏名,而是留了一个大大的心眼儿,这厮奸诈的很呢……
“该杀!”
经过鄢懋卿如此提点,沈坤也终于琢磨过味儿来,当即咬着牙目光灼灼的道,
“但不知鄢将军是否想过,此事越是如此,这些牧民便越有可能是有心之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只等着鄢将军一脚踏进去。”
“鄢将军胸怀王佐之才,身居高位才是国家百姓之幸,万不可因此等小事沾染污点,这正是遂了那些宵小之徒的心愿。”
“因此下官以为,鄢将军应该将此事交给下官来办!”
“下官本就人轻言微,若无鄢将军拔擢,只怕如今还在翰林院中碌碌无为,此刻正是报答鄢将军的时候!”
话音未落。
“小姨夫,此事要不还是让我来办吧。”
本就距离鄢懋卿马车不远的严世蕃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腆着脸嘿嘿笑道,
“这里恐怕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办此事了。”
“若说污点,此事放在我身上便如同墨汁甩在了乌鸦身上,谁染黑了谁还不一定呢。”
“若说仕途,我反正也不是进士,此前靠我爹荫庇,如今靠小姨夫荫庇,只要你们不倒,我便无半点后顾之忧。”
“小姨夫你说,这难道不是天作之合?”
“……”
沈坤回头看向严世蕃,随即露出一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表情。
然后就听鄢懋卿神色一变,板着脸骂道:
“你们两个都滚蛋,让隔壁的鞑靼人看见还以为我鄢懋卿扛不起事呢!”
“我是那怕事的人嘛,这事没得商量,谁再来抢当心我翻脸不认人。”
“走着!”
伴随着他一声催促,前面的车夫当即“驾”了一声,赶着马车向队伍前列奔去。
这事可得抓紧一点!
高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是让这老小子也像沈坤和严世蕃一样来这一套,抢先一步把这事给办了,我这回不就又少了一个致仕回乡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