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149节

  码头的茶楼忽传来一阵琵琶声,弹的正是《雨打芭蕉》,与雨声应和,也似叹着冥冥之中的缘分……

  贾琏见姜念收回了视线,堆着笑道:“既已到扬州,妹夫总该告知此番所办何差了吧?”

  姜念正了正官帽,肃穆道:“整顿盐务。”

  这四字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贾琏不由一怔。尽管贾琏早有猜测,亲耳听闻仍是心头一震——果然是盐政!

  “那……妹夫现下欲往何处?”贾琏语气愈发恭敬,声音还有点发颤。

  姜念唇角微扬,显露意味深长的笑容:“巧了,正是两淮巡盐御史衙门。你又可同路的。”

  贾琏干笑两声,喉结上下滚动:“莫非妹夫要以御史衙门为钦差行辕?”

  姜念掸了掸身上溅落的水珠,淡淡道:“圣上有旨,因林侍御病重乞休,暂由我代摄盐政。”

  贾琏又是一怔,竟忘了礼数,直勾勾盯着姜念。待回过神来,姜念已走向马车,只留下一句:“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贾琏呆呆看着,反应过来后,忙扯着嗓子招呼荣国府下人们:“快!跟上!”说着也上了一辆马车。

  车厢里,他攥着窗帘,盯着前方姜念的钦差仪仗,暗道:“这姜念以御史衙门为钦差行辕,且代摄盐政,该不会有碍我取走林姑父的家产吧?”

  ……

  ……

  这个时代的扬州城,实乃两淮第一等繁华之地,最繁华处莫过于盐业,城内盐商云集,端的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富贵风流处。

  论及城中官员,权柄最大的既不是扬州知府,也不是两淮盐运使,而是两淮巡盐御史!

  两淮巡盐御史,有着钦差性质,由天子钦点,乃天子在两淮盐务上的直接代表,核心职责是稽查盐务、督征盐课、查禁私盐。

  林如海则是景宁帝的亲信,几年前由在位的景宁帝钦点为两淮巡盐御史,泰顺帝登基两年来,也并未将他调换。

  两淮巡盐御史衙门位于城内中心处,坐落开明桥东南,黑漆大门上兽面衔环。三路三进的院落,飞檐斗拱皆覆青瓦,内有仪门、大堂、二堂、书厅、内宅、后院及一些附属建筑。后院之中,又有桃花泉书屋、芙蓉馆等雅舍。

  林如海这几年来,虽勤勉盐政,奈何近日身染沉疴,难膺重寄,每日咳嗽不止。虽延请名医诊治,药石遍尝,奈何沉疴入骨,元气大伤。

  偏两日前,忽有天子亲兵自苏州请来一位名叫苏天士的名医,诊断后竟道:“尚有二三分生机。”

  此时,这苏天士正在四并堂内为林如海行针。

  “报——!”忽有衙役踉跄闯入,“钦差大人仪仗已到辕门!”

  林如海闻言,枯瘦的手猛地一颤。

  苏天士的针则悬在了半空。

  “快……快扶我更衣……”林如海强撑起身,一袭白色中衣空荡荡挂在身上。才站起便是一阵剧咳,帕子上顿时绽开一朵血梅。

  苏天士忙取出参片让林如海含着,一边示意下人取来官帽官服。

  正慌乱间,忽闻前院三声炮响——这是钦差到署的仪制。

  林如海面色惨白,却强行整了整衣冠,又照了照镜子,但见镜中映出的人影,哪还有当年探花郎的风采?唯剩一双眼睛,仍如寒星般清亮。

  林如海正待出迎,忽又有衙役气喘吁吁来报:“都中荣国府贾琏携咱们家的小姐到衙!”

  林如海一怔,随即了然——必是随姜念同行而来。

  他轻咳两声,命人安置贾琏、林黛玉,自己则去迎接钦差大人。

  ……

  ……

  姜念刚至御史衙门堂前月台,便见一位清癯官员迎出。此人虽着官服,面色却青白如纸,行走时需下人搀扶,正是林如海。

  林如海上前行礼道:“两淮巡盐御史林海……参见钦差大人!”

  姜念赶忙扶住:“林侍御不必多礼。”

  触手之处,只觉臂骨如柴,不由眉头微蹙。

  二人进入堂内。

  姜念忽向任辟疆、戴士蛟吩咐了一句,二人忙上前一左一右搀住林如海。

  但见姜念整了整官服,拿出一份泰顺帝的手谕,肃然道:“圣上有密旨!”

  说罢,姜念面南而立,任辟疆、戴士蛟搀着林如海趋前跪倒。

  林如海病骨支离,跪拜时官袍下显露瘦如枯竹的手腕,大礼行得颤颤巍巍。待他气若游丝地念完“臣两淮巡盐御史林海恭聆圣谕”,姜念方展开手谕,声若金玉:

  “朕闻奏,尔近染沉疴,朕心殊深轸念。盐政关乎国计民生,两淮尤重,不可一日稍弛。

  兹特简派御前侍卫姜念为钦差,驰驿前往扬州,代摄两淮盐政一应事务。即着以两淮巡盐御史衙署为钦差行辕,便宜行事,务使盐课清明,商民称便。

  御史林海,虽在病中,仍当感念皇恩浩荡,竭尽心力,协同钦差姜念办理盐务,凡所咨问,务须详尽禀告,不得推诿延误。以病躯襄助新臣,亦是为国分忧,功在社稷。

  特谕。”

  姜念朗朗宣旨声在堂内回荡。

  林如海耳中嗡嗡作响。

  待“特谕”二字余音未散,林如海已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臣林海遵谕谢恩!”

  姜念忙上前俯身搀扶,触手只觉这林如海浑身战栗如风中残烛。

  姜念关切道:“林侍御重病在身,且回室内再与我叙话。”

  林如海道:“如此倒是不合礼数了。”

  姜念微微一笑:“圣上的密旨已宣读,便不必太讲究礼数了。何况,论起来,我该叫你一声‘姑父’的。”

  林如海终于点了点头,于是,姜念随林如海走向四并堂。

  到了四并堂,姜念见苏天士在此,主动微笑着向苏天士打起了招呼:“咱们又见面了。”

  苏天士忙上前行礼,却被姜念一把搀住,姜念又笑道:“此番将你由苏州请来,着实劳动你了。”

  是的,正是姜念派一名亲兵,借助大庆的驿站,快马加鞭去苏州,将苏天士请到扬州来,特意为林如海治病。

  苏天士忙道:“姜大人客气了,既是姜大人差遣,我自当竭心尽力。”

  林如海见状,也感谢起了姜念:“多谢姜大人挂念,竟将这位神医请了来。”

  待林如海进了内室,姜念问苏天士:“林侍御的病可能治愈?”

第198章 林黛玉:哼,讨厌

  苏天士缓缓道:“尚有二三分生机。”

  姜念闻言,暗忖道:“二三分生机,便是七八分死路了。”思及此处,不由眉峰微蹙,指尖轻叩案几,复又问道:“先生既如此说,想必此症甚为凶险,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苏天士捋须叹道:“林侍御此番沉疴,实乃积年之疾,非一朝一夕所致。其一,乃先天不足。此乃祖上遗泽不厚,气血亏虚,以致子嗣艰难,人丁稀薄。林侍御仅育有一儿一女,偏生那哥儿福薄早夭。如今只剩一位千金,听闻亦是娇袭一身之病,自襁褓中便药不离口。”

  姜念微微颔首,心道:“林如海、林黛玉体弱与遗传有关,这么说倒是合理。”

  苏天士又道:“其二,乃劳心过度。林侍御自幼勤学苦读,高中探花,入仕后更是兢兢业业。尤其……”言及此处,忽神色一滞,似有踌躇。

  姜念道:“先生但说无妨。”

  苏天士这才低声道:“尤其近年任两淮巡盐御史,盐务积弊甚深,官场倾轧尤烈。林侍御既要整顿盐政,又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日夜忧思,心力交瘁,焉能不伤及根本?”

  姜念又微微颔首:“先生此言确有道理。”

  苏天士续道:“因先天不足,又兼长期劳顿,今冬偶感风寒,竟一发不可收拾,终成沉疴。如今元气大损,五脏皆虚,纵有良药,亦难速效。”

  姜念蹙眉问道:“果真仅有二三分生机?”

  苏天士肃然道:“非是老朽夸口,若换作寻常医者,只怕连一分生机也无。老朽行医数十载,对此症略有所得,且来得尚不算太迟,方能保得这二三分生机。若再迟几日,纵使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无力回天矣。”其实,由他医治,林如海的生机并非仅有二三分,他故意往少了说,以免担责。

  姜念听罢,心中暗自庆幸:“亏得早早遣人请了这位苏天士来!”

  姜念起身拱手,恳切道:“先生医术高明,还望竭心尽力,救林侍御一命。若能转危为安,必有重谢。”

  苏天士亦起身还礼,道:“医者仁心,老朽自当尽力。只是此症凶险,须得内外兼调,药石之外,亦需静养心神。”

  姜念点头称是,心想此番林如海全身心静养是不成的,毕竟要协助他整顿盐政,但可尽量少让林如海耗费心神。

  ……

  ……

  姜念问罢林如海病症底细,心下已是了然,遂整了整衣冠,径往内室行去。掀开青缎软帘,但见林如海坐于黄花梨圈椅之上,面色青白,唇无血色,虽强打精神,终掩不住一身病骨支离之态。

  室内还坐着一个中年儒士,名叫文载璋,乃是林如海器重的幕友。

  姜念紧趋几步上前,拱手道:“林侍御,方才不是嘱咐你躺下歇息?怎的还强撑坐着?这般不顾惜身子,叫我如何心安?”

  林如海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声音虚弱却仍持着官场仪度:“姜大人体恤,我铭感五内。只是若卧榻与大人叙话,实在有失体统。”

  姜念见他如此,叹道:“论起亲谊,您原是我的姑丈;论起年齿,您更是长辈。如今病中,何必拘这些虚礼?不如且到床上靠着说话,既便宜又养神。若再推辞,少不得要僭越了。”

  林如海还要谦让,却见姜念已作势来扶,只得苦笑道:“如此……便依大人罢。”遂唤了下人来搀着,慢慢挪至楠木架子床前。却又不肯全躺下,只将两个靠枕垫在身后,半倚半坐着。

  此时窗外依然飘着细雨,那雨丝依然细若牛毛,沾在窗棂上不闻声响,唯见檐角滴水偶尔“嗒”地一声落在阶前。

  屋内炭火虽旺,却仍透着几分阴冷。

  幕友文载璋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床前,请姜念落座。

  姜念方坐在床前,忽听林如海道:“适才接获密旨,知姜大人奉旨代摄两淮盐政,更将这盐院辟为钦差行辕。按例……我理当迁出才是。”

  姜念含笑道:“林侍御多虑了。这盐院甚大,添些人手也住得开。你如今病体沉重,若贸然迁居,反倒不妥。况且,圣上又特意嘱咐,要你感念天恩,以病躯襄助新臣。你我同住盐院,才便宜行事。”

  林如海也不勉强,暗自庆幸。他自知病势凶险,若真要挪动,只怕这病体更难支撑,且临时迁居也麻烦。

  顿了顿后,林如海强撑精神对姜念道:“虽蒙姜大人体恤,容我仍居盐院,然这四并堂乃内宅正房所在,理当让与大人起居才是。”

  四并堂,是两淮巡盐御史衙门的内宅正房,却并不位于中路,而是位于西路。江南的园林式建筑讲究曲径通幽,与神京城的荣国府、宁国府是有差异的,荣国府、宁国府的内宅正房都位于中路。

  北宋名臣韩琦曾创建四并堂,其典故源自南朝谢灵运提出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之说,其命名则体现了追求理想生活境界。

  姜念道:“倒也不必如此。”

  林如海见他执意推辞,又道:“大人既执意不肯居这四并堂,若不嫌弃,后院的桃花泉轩倒可暂住。”

  姜念见林如海说话有气无力,不欲因这种琐事让林如海多费力,便转而看向林如海的幕友文载璋:“你可知这桃花泉轩?”

  文载璋立即躬身向前,满脸堆笑着介绍了一番。

  原来,后院中有一口古井,叫桃花泉,其水清澈,用以泡茶,汤色清亮,滋味醇厚。桃花泉旁建有桃花泉轩,乃是林如海的内书房,他常在此邀幕友宾客,汲桃花泉煮茶。

  姜念若有所思,文载璋见状更加殷勤:“轩中陈设胜在别致,推窗可见假山曲水,后窗对一株老梅,如今正值梅花绽放时节,实在是难得的佳处。大人在此日常起居,再舒适不过的,也可见咱们林侍御对大人不怠慢的。”

  林如海微微颔首。

  姜念道:“林侍御且安心养病,待会儿我去瞧瞧那桃花泉轩再作定夺。”

  林如海又问姜念此番携了多少人来扬州,对这些人的住处皆做了安排。

  此事议完,林如海道:“圣上密旨命我协同姜大人办理盐务,凡所咨问,务须详尽禀告,不得推诿延误。姜大人若有咨问,但问无妨。”

  姜念微微一笑,道:“圣上虽命你协同办理盐务,但今日你已劳神太过。况且我方到扬州,诸事未明,且待安顿后再议盐政不迟。”

  林如海颔首,靠在枕上喘息。

  姜念忽想起一事,含笑道:“都中荣国府得知你染恙,特意安排令爱回扬州探望,由贾琏一路护送。他们与我同路而来,此刻已在盐院。不如唤来一见?父女久别重逢,也是一桩美事。”

  林如海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当即命下人去传唤贾琏、林黛玉,又让人回避,留姜念在内室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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