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与葛瑞告辞而去。
姜念送至大门外,望着二人骑马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觉立在阶前出神。一阵朔风掠过,吹得他衣袂翻飞,这才回过神来。
他折返书房,重又铺开一张纸,提笔将方才那首《竹石》再誊一遍。
正写到“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时,忽闻得门外轻轻三声叩响,如珠落玉盘。
“进来。”姜念头也不抬道,手中狼毫未停。
只见元春款款而入,身着家常袄儿,外罩一件比甲,鬓边只簪一支羊脂白玉簪子,通身上下不算奢华,却自有一段天然风流体态。
她轻移莲步至案前,见姜念正自运笔如飞,不由驻足细看。待看清纸上诗句,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顿时一亮,如星辰乍现。
“大爷又在作诗么?”元春柔声问道,声音似春风拂柳,眼中则闪着异样的光彩。
姜念微笑:“正是。”
元春道:“我且在旁看着,大爷将这首诗写完可好?”说话间已亲自研起墨来,纤纤玉指执墨锭的姿势显得娴雅。
姜念点头,重新蘸了墨汁,狼毫在砚边轻轻一抹,墨色浓淡恰到好处。只见他腕底生风,又写下“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十四字。这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竟似要将那竹石的坚韧气节尽数倾注其中。最后一笔收锋时,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留下个如竹节般的墨痕。
元春看得真切,不由真心赞道:“好诗!真真道出了竹子的气节!”说着以帕掩唇,眼中满是钦慕,“大爷的诗才又进益了,这般佳作,便是流传千古也不为奇!”
说着,元春亲自执起錾花茶壶,为姜念杯中添了热茶。茶汤澄澈,映着窗口泄进来的日光,在青瓷盏中漾起一圈光晕。
姜念接过茶盏,见元春眼波流转,朱唇微启又合,显是欲言又止。他心下了然,只静待她开口。
果然,元春凝视他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任侍卫与太监来家,不知有何贵干?”话音虽轻,却掩不住其中关切。
姜念暗忖:“此事倒也不必相瞒,横竖她冰雪聪明,心中早有计较,不如顺其自然。”
于是搁下茶盏,他将实情道来:“圣上命我将平日所作诗词誊录呈览,他二人特来取稿。”
元春闻言,手中帕子不觉一紧,面上却强自镇定:“圣上为何如此?”
姜念浅啜一口香茗,淡然道:“或是意欲瞧一瞧我的诗词水平罢。”
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元春听罢,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暗想:“圣上那般性情,又日理万机,岂有闲心要看大爷的诗词?还特意派御前侍卫和太监来取?便是王公大臣,也未必有此殊荣……”越想越是心惊,那“龙种”的念头又不由冒出来了。
姜念见元春神色变幻,已知她心中所想,暗叹:“果然如此。自她心中已种下我是龙种的疑窦,如今这事,又让她有此推测了。”转念又想:“好在元春识大体,不会传扬这等事。”
……
……
却说任辟疆与葛瑞二人离了姜宅,快马加鞭,回到皇宫。
养心殿暖阁内,鎏金熏笼吐着龙涎香的青烟,泰顺帝正在批阅奏折,见二人回来,当即搁下了笔。
任辟疆双手呈上锦囊:“启禀圣上,姜念诗词在此。”
泰顺帝接过,指尖在黄绫上摩挲片刻,方道:“尔等且退下罢。”
待二人退出,这才解开锦囊,取出一叠诗词稿,但见稿上字迹清峻,墨色如新。
泰顺帝一首首细读,待读罢全部二十余首诗词,不禁眉头微扬,低声赞叹:“易儿不愧天纵奇材,诗词竟也如此了得!”
当下也不耽搁,亲自携着诗词稿往乾清宫去。
景宁帝正在乾清宫暖阁里,见泰顺帝来,笑问:“可是那袁易的诗词取来了?”
泰顺帝躬身道:“回父皇,儿臣已看过,特来呈阅。”
景宁帝接过诗词稿,却不急着看,先问道:“你既已看过,觉得如何?”
泰顺帝不假思索:“易儿在诗词上亦甚有才华。”
这话说得恳切,倒让景宁帝有些诧异:“哦?他的诗词竟也能得你这般评价,朕倒要好好瞧瞧了。”
泰顺帝也不告退,只在一旁坐了,静静候着。
暖阁内一时只闻纸页翻动之声。
景宁帝初时神色淡然,渐渐眼中显出讶异,读到《竹石》时,竟不自觉念出声来:“咬定青山不放松……”念罢,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节。
待全部看完,景宁帝抚须长叹:“此子果然不凡!这不多的诗词,竟有一半写得不俗,更有几首堪称佳作!”
说着竟起身踱步,显是心中激动。
泰顺帝见状,心中暗喜。
景宁帝回到座前,竟指着诗词稿逐一点评起来:“你看这《竹石》四句,字字珠玑,气骨峥嵘,假以时日,或能流传千古。”手指又点向另一首:“这《悯农新咏》虽不及《竹石》,然有此悯农之心,实属难得。”
翻到三首柳絮词时,景宁帝忽然轻笑:“这三首柳絮词也妙,尤其是第一首,瞧瞧这句‘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泰顺帝一眼,“倒似暗合此子身世志向。”
泰顺帝心头一跳,却见景宁帝已指向另一首:“这首写星雨的,‘玉宇倾珠万壑寒,银梭乱织素绡残。谁人初见长河泻?此夜重闻万古湍。过眼辉光皆逆旅,焚身碎羽作奇观。愿分余烬书青简,写入苍穹未了丹。’朕甚是喜爱,气象恢弘,此子年仅十六岁,竟就有了这般手笔!”
泰顺帝见景宁帝如此盛赞姜念诗才,心中着实暗喜。
他近来已有认子之意,然细思此事,却知千难万难。单是玉牒更易一事,便非比寻常。若袁易归宗,便要排在四皇子之位,袁历、袁昼的齿序皆要后移。更兼宗室排斥、朝堂议论、史官秉笔、民间巷谈,桩桩件件都需考量。
他思来想去,最好是趁着父皇在世,两代帝王一同下诏,方能减弱风波。如今见父皇这般赏识姜念,正中下怀。
正思量间,忽听景宁帝道:“袁易此子实乃天资卓绝,若不让他认祖归宗,倒是可惜了。”又抚须沉吟,“一旦归宗,正好辅佐历儿,便如老十三辅佐你一般,或能成为一代贤王!”
泰顺帝听到这话,倒也并不惊讶。他早知父皇对袁历格外看重,甚至已有立储之意。而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这般打算?至于姜念……纵他已有了认子之心,却不会让这孩子承继大统……
景宁帝忽又笑道:“袁易此子说不定还能成个名传千古的诗人。若如此,史书上倒要记一笔,咱们大庆皇族出了个大才子。”说着竟有些得意,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
泰顺帝听至此,心头又一跳:“莫非父皇现在就要令朕下诏认子?”
却见景宁帝神色一肃,深沉起来:“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如朕前番所言,且看此子日后造化。若能再建奇功,不断上进,认祖归宗也未尝不可。”
景宁帝说着,又拿起那叠诗词稿翻阅,道:“这些诗词甚合朕意,该当赏赐才是。只不知赏什么好?”
第193章 进宫见三圣
景宁帝欲赏赐姜念,竟为此事踌躇起来。
他对泰顺帝道:“若加官进爵,未免惹人注目;若赏金银财帛,又恐落了俗套,袁易又不缺这些。”忽而捻须一笑,“便让他进宫一见!既见朕,又见他的皇祖母,这般天伦之乐,于他而言,岂非最好的赏赐?”
又对泰顺帝道:“只是,朕若直接传召,未免太过显眼。”
泰顺帝会意,忙接口道:“便由儿臣传召他进宫。”
景宁帝微微颔首。
……
……
这日下午,姜念正在家中书房研读《资治通鉴》。
忽闻任辟疆又一次登门,姜念忙将他迎入正房,得知是泰顺帝传他明日巳时初刻进宫觐见。
姜念将任辟疆送出宅门,随即往隔壁宅院行去。
隔壁是一所二进宅院,此前姜念花高价置办,供贺赟、孟氏、贺忠一家居住,也有姜家下人住在此。
贺赟忙不迭迎出,将姜念让至正房堂屋,又引至书房。
姜念见书案上摊着一册《孙子兵法》,旁边还放着批注的纸条,对贺赟颔首笑道:“你果然用心。”
贺赟拱手道:“大爷嘱咐,不敢不遵。况且这等学问于我也确有裨益。”
原来姜念早先便嘱咐贺赟多读兵书,日后才好成为建功立业的武将。
贺赟亲自沏了热茶奉上,这才恭声问道:“大爷忽然亲临,可是有事吩咐?”
姜念接过茶盏却不就饮,只问道:“前番交代的暖砚盒,可曾制好了?”
姜念自江宁返京后,便命贺赟寻能工巧匠制作改良版的暖砚盒。
贺赟忙道:“三日前我去瞧时,尚未完工。大爷可是急用?若如此,我这便去催问,或许已经制得。”
姜念将泰顺帝召见之事说了,末了道:“明日进宫,我想将这新制暖砚盒呈与圣上过目。你且去匠人处走一遭,若已做好便取来;若还未完工,加钱让他们连夜赶制,务必在明日辰时前送到我处。”
待姜念说完,贺赟霍然起身:“大爷放心,我这就去!”
姜念点了点头,与贺赟一同走出书房,却见孟氏亲手捧着个红漆食盒正在堂屋里候着,身后还跟着个丫鬟捧着热手巾。
见他们出来,孟氏对姜念笑道:“大爷可要用些点心?刚蒸的茯苓糕。”
姜念笑道:“费心了,可否由我带回去品尝?”
孟氏笑道:“自然可以。”
当即,孟氏亲自端着红漆食盒,随姜念去了隔壁,贺赟则骑马快马加鞭去了匠人处。
……
……
姜念回到家中书房,不到半个时辰光景,便见贺赟满头汗进来,额上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显是一路疾奔而来。
虽流着汗,贺赟面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双手捧着一个锦缎包袱,恭恭敬敬递上前来:“大爷,幸不辱命!您要的暖砚盒已经完工了。”
姜念接过包袱,只觉入手沉甸甸的。解开锦缎,显露一个精巧的铜胎珐琅盒子来。这盒子通体以铜为胎,外饰珐琅彩绘,绘的是岁寒三友图样,松竹梅交相辉映,端的是雅致非常。
但见这暖砚盒分作上下两层。上层凹槽恰可嵌入砚台,下层设抽屉式炭槽,侧面开有气孔,既保炭火不熄,又防闷气伤人。炭室底部还加装了一层云母石,既能隔热防火,又不妨碍炭火温热上传。
姜念细细查验,手指抚过每一处接缝,又试了试抽屉开合,但觉顺滑无比,不由点头称赞:“匠人们手艺倒是不错。”
贺赟抹了把汗,笑道:“那些匠人听说是大爷要的,咱们又多给工钱,哪敢怠慢?接连多日赶制不说,连珐琅彩绘都是老师傅亲手描的。”
暖砚盒,可解决冬季墨汁凝冻。
这东西在明朝时就有了,大庆宫廷则普遍使用铜胎珐琅暖砚盒。
不过,姜念此番对大庆的铜胎珐琅暖砚盒进行了两点改良。
大庆目前的铜胎珐琅暖砚盒,都是固定炭仓,需倾倒炭灰,颇为不便。姜念则将下层炭室改为抽屉式,取换炭火甚是便宜。
另外,在炭室底部加装云母石防火层,安全更胜从前。
待贺赟告退后,姜念特地将元春唤至书房。
元春才进门,便被案上那物事吸引了目光:“这是……”
姜念含笑招手:“你来瞧瞧。”
待元春近前,姜念便将这改良暖砚盒的妙处一一道来。先演示抽屉式炭仓如何方便取换,又指着云母石层解释防火之效。
元春听得入神,一双杏眼愈发明亮。待姜念说完,不由真心赞道:“大爷竟还有这般巧思!这抽屉式设计已是妙极,再加上云母石防火……”说着轻轻拉开炭仓,又推回,果然顺滑无比,“明日呈与圣上,定能讨得欢心。”
说完,她心内不禁暗想:“大爷这般才华,若真是龙种,倒也不负皇家血脉!”
……
……
翌日一早,姜念起床,推窗望去,但见彤云密布,鹅毛般的雪片正纷纷扬扬落下,已将庭院铺就一层素毡。
元春见状轻呼:“好大的雪!”
姜念却笑道:“便是天上下刀子,今日也要进宫的。”
用过早膳,装扮停当,姜念便登了马车,车轮碾着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向城中行去。
沿途雪花纷飞,雪景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