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封氏踱至门外,欲进又止,只在门边踟蹰。
姜念抬眼瞧见,问道:“可是有事?”
封氏略显局促,低眉顺眼道:“回大爷,秦家的彭管家来了。”
姜念不觉转向元春,却见元春唇角微扬,眼波中带着几分揶揄。
不待姜念开口,元春便已盈盈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轻声道:“既然是他来了,我且回避罢。”
说罢,径自出了书房,裙裾拂过了门槛。
姜念整了整衣冠,转出二门去见彭继忠。彭继忠见了他,忙不迭打了个千儿,压低声音道:“我家姑娘请姜大爷过去。”
姜念略一沉吟,道:“你先回去复命,就说我随后便来。”
彭继忠离开后,姜念转回内室,只见元春正对着一面玻璃镜重理云鬓。镜中映出的人儿神色恬淡,宛若一泓秋水,不起微澜。
姜念踱至她身后,俯身凑近耳畔,柔声道:“秦姑娘唤我过去,想是有事相商,我去去便回。”
元春自镜中望他,菱唇微扬,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大爷自去便是。”略顿了顿,又添了句:“她独居寂寞,原该多去走动。”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倒像是真心实意。
姜念挑眉一笑,转身出了房门。
其实,若论及姜念与秦可卿之事,元春心中岂能毫无芥蒂?想那宁国府倾颓,与秦可卿脱不得干系;便是王子腾的败落,也与秦家相关。而秦可卿尚在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就与姜念暗通款曲。
然现在,元春念及姜念实乃非比寻常的年轻爷们,又念及或是龙种,这等风流韵事又算得什么?
元春已盘算妥当:眼下最要紧的是坐稳这姜家主母之位。待姜念仕途亨通,她自然水涨船高;倘若姜念真是龙种,且有认祖归宗那一日,她便少不得是个王妃的尊荣。至于那天子之位……她则不敢去想。依着大庆皇室制度,泰顺帝又是那般性情,纵使姜念真是皇子,也断无继位之理。
忽又想起一桩要紧事——若想地位稳固,须得早日诞下麟儿才是。
思及此,元春的纤指不自觉地抚上平坦小腹,心中暗叹:“这肚皮何时才能有动静?”
镜中美人眸光微黯,精心描画的远山眉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愁绪。
……
……
朔风穿巷,凛冽刺骨。
姜念行至秦宅,刚迈入垂花门,便见西厢房檐下立着个袅娜身影——秦可卿罩着月白缎面出风毛斗篷,瑞珠则侍立一旁。
见到姜念,二人忙上前见礼。秦可卿杏眼波光一闪,恰如寒潭投石,泛起一圈涟漪,转瞬又归于平静。
“外头风紧,快进屋罢。”
秦可卿声音不冷不热,说着便引姜念进西厢房。
瑞珠打起毡帘,姜念顿时只觉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沉水香的清冽与若有似无的脂粉甜腻。
瑞珠斟了盏香茶递与姜念,秦可卿眼风一扫,这丫鬟便乖觉退下,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躲在窗外悄悄听壁角。
“听闻昨儿你携众女眷去田庄了?”秦可卿捏着帕子,葱管似的指甲在素绢上掐出几道月牙痕,又咬了下唇,“可好玩么?”
姜念知她是醋意暗生,忽地上前一步,将那纤纤楚腰揽入怀中,附耳低语道:“原想携你同去,偏你尚在孝期,又未过明路。待来日过了门,再携你去田庄游一遭。”
温热气息拂得秦可卿耳根发烫,她却挣开了他的怀抱,背转身子绞着帕子道:“谁稀罕这些!”声音里带着三分娇嗔,七分委屈。
姜念忽瞥见书案上放着本《玉台新咏》,信手翻至书签处,乃是《孔雀东南飞》一篇,但见“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两句竟被标记。
秦可卿见状,急来抢夺,反被姜念捉住柔荑:“我作磐石,你作蒲苇……”
话未说完,秦可卿已羞得抽手嗔道:“净说这些没正经的!”忽又正色道:“我三番两次请你来,你家里那位……主子奶奶,可曾因此不喜?”
姜念笑道:“她倒不曾。今日我来时,她还说你独居寂寞,原该多来走动。”
秦可卿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才是大家主母的气度。”
终究耐不住,她轻启朱唇问起昨日田庄游玩的光景。
姜念便将游庄赏腊梅、围猎吃野宴等事大致道来。
听得秦可卿心神摇曳,于她这等素日锁在深闺的女子而言,能去姜家田庄这般游玩,便是新奇有趣的旅游了。
待姜念又说起待她过门后同游之约,这回她只低垂螓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忽而秦可卿话锋一转,蛾眉微蹙道:“其实今儿请你来,主要是为着钟儿的事。”
说罢便将秦钟在屈家家塾屡遭责罚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秦钟自入读屈家家塾,常被熟师责罚。秦钟第一次被责罚就向秦可卿告状,后又告了两次,秦可卿都忍住没好意思跟姜念说。昨日秦钟又被责罚,手都打肿了,又一次向秦可卿告状,且闹着不肯上学了。
说到此处,秦可卿喉间一哽,竟扑入姜念怀中,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原知道你忙,前番为钟儿入学之事已是劳你费心。只是……我无父母亲人,就这么个弟弟。”
泪水浸湿了姜念的前襟,怀中人儿肩头轻颤,如风中蒲柳。
姜念轻抚她香肩,道:“你这弟弟原是个不上进的,贪图享乐,读书却不肯用心,正该多加约束。前番我特意与屈总宪打过招呼,要那塾师对此子严加管教。你若真盼他成器,万不可心软纵容,妇人之仁反倒害了他。”
见秦可卿泪眼盈盈,又正色道:“今日我且代你管教他一番,你只在旁看着,断不可出言相护。”
秦可卿咬着樱唇,终是微微颔首。
姜念遂命瑞珠唤秦钟进来。
秦钟因惧怕姜念,磨蹭了半晌方挪进西厢。但见他身着豆绿绸袄,缩着脖子,见了姜念,活似见了猫儿的耗子。
“跪下!”
姜念这一声断喝,惊得秦可卿一颤。
秦钟惶惑地望向姐姐,秦可卿则将目光投向姜念。
姜念又厉声喝道:“还不跪下!”
秦钟虽满心不忿,到底惧怕姜念威势,只得委委屈屈跪倒在地。
姜念满脸严肃道:“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姐姐为你费尽心思,求爷爷告奶奶送你进屈家家塾。你倒好,读书不用心,三天两头挨罚,还有脸来告状?竟敢闹着不上学?今日把话给你说明白:若再敢在学里不用心读书,打发你去乡下种地!若是连庄稼都种不好,索性做了叫花子,满街讨饭去!横竖你这样的,读书不成,种地怕也难!”
这一番话说得秦钟面如土色,连秦可卿都听得心头一紧。
秦可卿终是忍不住轻唤一声:“姜大爷……”见姜念一个凌厉眼风扫来,她只得咬住樱唇,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姜念复又逼视着秦钟,沉声道:“莫道我不是你长辈,便管不得你。今日这番话,你须牢牢记着,日后莫要后悔……且去罢。”
字字如冰,掷地有声。
秦钟满脸惧色,心里却恼恨,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静极,唯闻秦可卿用帕子拭泪的窸窣声。
姜念语气忽变得温柔:“可是怨我了?”
秦可卿摇摇螓首:“我知大爷是为他好,这孩子确实该管教。”话音里犹带哽咽,却已多了几分清明。
她忽地想到,姜念不过比秦钟长了几岁,方才训斥时却俨然严父风范……思及此,不觉耳根发热。又想着日后过了门,若得麟儿,姜念必是这般严父模样……如此反倒更好,自己的孩儿将来方能成器……
这些念头在心头一转,倒叫她顾不得羞涩,不禁主动对姜念献上一吻。
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姜念才告辞离去。
待送走姜念,秦可卿返回房内,拿起案上那本《玉台新咏》,翻至书签处,瞧着自己标记的“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两句,倒像是有了别样的含义……
第192章 二圣评诗才
太上皇景宁帝素来喜爱诗词,自己一生也写了千余首诗词。
这日,景宁帝闲来无要事,忽起了雅兴,命袁时、袁历、袁昼三位皇孙将平日所作诗词呈上,在乾清宫暖阁内细细品评。
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鎏金熏笼里燃着龙涎香,景宁帝倚在黄缎靠枕上,就着透窗而入的冬日暖阳,逐首翻阅着三位皇孙的诗词。
先是二十一岁的三皇子袁时呈上的一叠诗词稿。景宁帝才看了三五首,眉头便皱了起来。但见那纸上字迹虽工整,诗句却多是堆砌辞藻,全无灵气,不禁摇头叹息:“此子实乃庸才!”
待翻到十四岁的四皇子袁历的诗词稿,却是厚厚一摞,虽多数平平,却也有几首可圈可点。
最后是十三岁的五皇子袁昼的寥寥数页诗词稿。景宁帝匆匆览过,尽是些稚嫩语句,不由搁置一旁。
景宁帝心生感慨:“老四的这三个皇子,果然只有历儿天资不凡!”
正沉吟间,忽想起一事,心头微动:“倒是那个流落民间的袁易,天资卓绝,文武兼备,只不知此子的诗词造诣如何?”
恰在此时,太监来报泰顺帝求见。
景宁帝整了整衣冠,传人进来。
泰顺帝行礼毕,先奏了两件朝政要事。
议罢正事,景宁帝便将方才评诗之事娓娓道来:“朕今日看了三个皇孙的诗作,历儿确是可造之材,袁时、袁昼却……”说着摇了摇头。
泰顺帝垂首道:“父皇明鉴,儿臣平日也觉历儿最是聪慧。”
景宁帝忽然话锋一转:“皇帝倒是还有一个儿子,那便是袁易。你即刻派人去寻他,命他将平日所作诗词誊录呈上。”略一沉吟,又补充道:“要派人盯着,莫让他拿旁人诗词充数。朕想探其诗词才学,又恐有人暗中相助,故有此叮嘱。”
泰顺帝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恭声应道:“儿臣遵旨。这就派人去办。”
……
……
神京东郊。
姜家书房内,青烟袅袅,一片静谧。姜念正独坐其中,细读《资治通鉴》。
忽闻御前侍卫任辟疆登门,姜念下意识以为又是泰顺帝召见,忙搁下手中书卷,命女眷及下人们速速回避,整了整衣冠,急步往二门外迎去。
但见任辟疆身旁立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着一袭织锦袍子,腰间悬着牙牌,一双细眼似睁非睁,透着精明。
姜念认得这太监,乃是泰顺帝的心腹太监葛瑞。
姜念将任辟疆、葛瑞二人迎入正房后,方正式与二人行礼招呼,对葛瑞笑道:“您倒是稀客,叫寒舍蓬荜生辉了。”
葛瑞道:“我奉圣上口谕,特来叨扰姜侍卫。”
任辟疆随即道明来意:“圣上欲观姜侍卫平日所作诗词,特命下官与葛公公来取。圣谕特意嘱咐,须得亲眼看着姜侍卫誊录,不可……”说到此处略一迟疑。
葛瑞接口道:“不可拿旁人诗词充数。”说罢眯着眼打量姜念神色。
姜念心头一震。他知道泰顺帝也喜好诗词,但泰顺帝日理万机,怎会突然对他的诗词如此感兴趣?又见葛瑞目光灼灼,顿时明白这太监分明是来监视的。当下不动声色道:“微臣拙作,恐污圣目。既然圣命难违,这便去书房誊来。”
心中则暗道:“好在平日确有些诗词,再临时作一首好的,想来多半能趁机获取泰顺帝的赏识。”
三人移步书房。
葛瑞眼尖,瞥见案头摊开的《资治通鉴》,那书页上批注犹新,不由笑道:“姜侍卫倒是好学问,又这般勤勉,难怪圣上青眼有加。”
姜念谦道:“不过消遣罢了,怎敢当此谬赞。”
说着从书橱里取出一个紫檀匣子,启开时发出“咔嗒”轻响,里头齐齐整整叠着一些诗词稿,墨香犹存。
任辟疆与葛瑞一左一右立于案旁,四道目光如影随形。但见姜念挽袖研墨,腕底生风,狼毫在纸上行走如飞,不多时便将旧作誊了二十余首。字迹遒劲处如苍松卧涧,婉转处似游龙戏水。
誊罢旧作,姜念忽又提笔蘸墨,写下“新作”一首。那诗题为《竹石》,写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任辟疆读罢,眼中精光一闪,击节道:“好个‘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姜侍卫此诗,倒是别具风骨,不落俗套。”
姜念搁笔谦道:“任侍卫过奖了,不过偶有所感。”心中暗忖:“前世郑板桥的传世佳作,自然非同凡响。”
待墨迹干透,任辟疆取出一方杏黄锦囊,将诗词稿小心纳入,又用黄绫细细裹了,这才笑道:“咱们这就回宫复命,姜侍卫静候佳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