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72节

  孔尚贤现在答应,那孔府上下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而且最后一丝的遮羞布也被皇帝的游戏给拔了下来,孝悌?没有一丝的孝悌。

  孔尚贤不能答应,这是个皇帝设的陷阱,皇帝给了一把铲子,让他们自掘坟墓,兖州孔府坟头上的最后一铲子封土,就是孔尚贤亲自盖上的。

  但是不答应,就是毫无生机可言。

  “衍圣公,你来选,这个考验,做还是不做呢?”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

  “不做。”孔尚贤木讷的摇了摇头,最终选择了不做,保留最后一份体面,因为他知道,他收的义子,绝对不会选他活,义子不是亲儿子。

  朱翊钧摇头说道:“可惜了。”

  王崇古想了想说道:“陛下,要不现在试试看?臣也是蛮好奇的。”

  “王崇古!”海瑞拍桌而起,指着王崇古的鼻子怒不可遏的说道:“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于朝廷,如此者,谗臣也!尔不思责难陈善,辅弼之责,怎可如此轻薄坠主于不义,亡国之臣!”

  “海总宪不要那么大的火气,不试了不试了。”王崇古看海瑞动了火,立刻认了怂!犹豫就是对海瑞的不尊重。

  海瑞这样的人,王崇古是非常怕的,海瑞太较真了,因为他那些个阴谋诡计,真的对付不了海瑞,张居正还贪腐,海瑞连贪都不贪,怎么对付?

  王崇古就是和皇帝就是搭台唱戏吓唬孔尚贤罢了,哪里会做?

  皇帝既然问了出来,那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做考验人心的事儿,无论是谁,人心都经不起考验。

  海瑞比较较真,对这些事非常的警惕,考验人心这种事一开,那就是后患无穷了。

  当初杨博在朝堂上要开诛心之开端,张居正一句反问就把杨博给顶回去了,针对戚继光的攻讦立刻烟消云散。

  道理很简单,君主本多疑,再考验人心,天下无一日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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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

  朱翊钧作为君王,他不能在看到大明百姓蒙受苦难的时候,选择视而不见,所以他做了,他把孔尚贤的义子,那个杀人的凶手喂了狗。

  兖州孔府既没有仁,也没有孝,这就是孔府,他们连夫子的楷木像都没有保存好,几次三番的丢失,甚至仿造,这让朱翊钧对兖州孔府的孔家店愈发的轻视了起来。

  朱翊钧将案子完全交给了王崇古,兖州孔府罪孽深重,问斩已成定局,即便是张居正,也无法阻拦,连贱儒都不会答应宽宥,因为大势已成。

  兖州孔府轰然倒塌,而紧接着关于新任衍圣公的议题开始在朝堂中展开了争论,而大明皇帝却迟迟没有任何的动作,奏疏入了阁,进了司礼监,再到陛下手中,再回到朝臣手中,就三个字,知道了。

  衢州孔府的人已经入京,可是陛下却迟迟不肯册封,这让贱儒们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或许斗争就是如此,你退一步,你的对手就会进三步,这次贱儒们退了一步,陛下似乎有得寸进尺的想法。

  李东阳在的时候,武宗皇帝甚至打算把衍圣公的名号从北孔给夺了去,专门派人去衢州,找到了南宗嫡系的孔彦绳封为了五经博士,并且准许其子嫡长孙世袭,所以衢州孔氏的嫡系传人仍在。

  武宗皇帝做不到,因为李东阳离朝,杨廷和为首辅,武宗不仅没有废了衍圣公,甚至还给兖州孔府重新修建了家宅。

  杨廷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了孔洙让封的典故。

  南宋末年,南宋朝廷封的衍圣公孔洙,拒不接受元廷的册封,而后北宗接受了胡元的册封,世修降表的兖州孔府自此拿走了衍圣公的封爵。

  杨廷和说既然当初孔洙让封,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翰林院五经博士孔闻音就是衢州孔府的宗主。

  大明皇帝迟迟不肯接见,让朝臣们非常的紧张,如此大事,皇帝如此态度,是打算食言而肥吗?陛下坚挺的信誉要破产了吗?

  五月二十三日,大明皇帝朱翊钧再次前往西山宜城伯府,朱翊钧带着皇后来到了西山避暑来了,五月的天已经酷热了起来,朱翊钧懒懒散散的坐在躺椅上,张宏拿着一把大扇子扇动着。

  皇帝在钓鱼,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钓鱼上,鱼咬了钩还是不咬,他都不提杆,他喜欢打鱼,没羽箭和弹弓,可是箭无虚发,他在思考衍圣公的处置。

  武功了得的大明皇帝,不需要水猴子给他挂钩了。

  “先生,这些日子,儒学士们可是没少叨扰吧。”朱翊钧乐呵呵的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真的是满面愁云,这些个贱儒,整天递来拜帖,张居正不堪其扰,不胜其烦,这大概也是朱翊钧的恶趣味吧。

  “陛下在犹豫什么?”张居正也是蛮好奇的,他的徒弟他再清楚不过了,做事果决,这一直不肯接见新的衍圣公,究竟是在犹豫什么呢?

  “衢州孔府,会不会是下一个兖州孔府呢?”朱翊钧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这就是他一直不肯恩封的原因。

  张居正点头说道:“会,一定会。”

  衢州孔府一定会变成兖州孔府,因为南宗一旦得封,他必然就成了孔氏家庙大宗之首、衍圣人血脉,地位会变得尊崇无比,衢州孔府就会变成人上人,到那时候时,做不做好人,就由不得衢州孔府了。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朕打算把衍圣公府建在京师,也省的放到地方祸害地方百姓了。”

  “京师乃是天下学子云集之地,衍圣公府,圣人家庙,在京师最为合适,陛下圣明。”张居正认真思忖了下,肯定了陛下的想法,再分到衢州去,那是在地方,地方官面对孔府只会束手束脚,还不如放在京师,京师是庙堂之高,衢州孔氏在京,就是做下天大的恶,也不会比兖州孔府更大了。

  张居正甚至连理由都给陛下找好了,每三年一次,大明学子云集京师,瞻仰便极为方便了。

  有好处必然也有坏处,大明的文教中心来到京师,和政治中心在一起,必然会助长大明贱儒们的嚣张气焰,会给皇权带来很大的麻烦,尤其是在风力舆论方面,贱儒们会聚集在孔府的门下。

  有舍有得,就看陛下取舍了,目前来看,陛下还能镇得住,如果日后子孙不孝,镇不住了,也杀不得,那再把衢州孔府封回去便是。

  朱翊钧靠在躺椅上,看着鱼竿,面色平静、语气平淡的说道:“嘉靖年间山东莱州府昌邑有一个墩台远侯叫赵齐,在嘉靖四十二年,刺探北虏时,不幸遇难,一直到隆庆五年他的信牌才被找到,他回来晚了,被大雪堵在了山里,塞外的雪都是白毛风,上下左右前后,都分不清楚,应该是活活饿死,尸首被山中走兽所分食。”

  “找到的时候,就剩下一些残留的骨头和碎衣。”

  “赵齐有个女儿,叫花妞,花妞五岁没了爹,这次凌部堂在山东查案,花妞成了娼妓,根据凌部堂的了解,赵齐没有回来,他家里就被吃了绝户,吃绝户的理由是赵齐投了北虏,做了汉儿奴,吃绝户的不仅仅有莱州张氏,还有花妞的叔叔伯伯。”

  “花妞有两个哥哥,这两个哥哥,一个跟人辩解,说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投敌,跟人打架,结果被打死了,另外一个,则是跟人争水,村里人不让他家浇地,这个哥哥就跟人去争论,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花妞的娘,只能把花妞给卖了,而后自己投了河。”

  “凌部堂找了许久,找到了花妞,花妞已经成了娼妓,染了病,命不久矣,大抵是要死了。”

  朱翊钧平静的讲述着他看到的那些案卷,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好多起案子,这背后有的是兖州孔府指使,有的是孔府的爪牙自己做的,陈竹的案子,不是孤例,赵齐的案子,也不是孤例,无数的这样的惨剧,在山东地面,不断的重复上演,重复轮回。

  “朕恨不得把孔府满门还有他们的爪牙,统统喂狗!”朱翊钧讲着讲着终究讲不下去了,咬着后槽牙,面色狰狞的说道。

  朱翊钧真的很生气,只是把孔胤林喂狗,他不是很满意,可大理寺卿陆光祖、海瑞、李幼滋等人的反对犬决的理由也很充分,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当下世势的极限了。

  如何减少贱儒对大明的损害,是朱翊钧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先生,朕究竟该如何分辨贱儒呢?”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

  张居正抖了抖袖子,摸出了一本奏疏,打开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而后又拿了出来,略显迟疑的说道:“陛下,臣有本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是什么让先生如此犹豫。”朱翊钧拿过了奏疏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瞪大了眼睛,认真的研读了起来,怪不得张居正犹豫,这本奏疏,讨论的内容是贱儒的通病,奏疏的名字叫《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

  张居正当然要慎重,因为他这本奏疏很容易伤到善类,他其实不想呈送给陛下,可是思前想后,他还是拿了出来,陛下已经亲政了,他的奏疏只是一个参考和意见,陛下如何决策,那是陛下的事儿。

  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一共从八个方面三十二个特征入手,供给陛下参考。

  第一个方面则是平日言行上,则是异于常人,别人睡觉他唱歌,别人唱歌他睡觉,喜欢无病呻吟,常陷叵测于不测,惶惶不安,忧虑重重,杞人忧天。

  第二方面则是做事中,这山望着那山高,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大事做不成,小事不肯做,做事粗枝大叶,漫不经心,遇到困难则退缩,今日事推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三方面则是就学上,不尊闻道于先之师长,读书虎头蛇尾,一知半解则觉得自己已经全然明白,学问全空却沾沾自喜。

  ……

  朱翊钧看完了这本奏疏,十分确信,自己问对人了,张居正对贱儒十分的了解,甚至比贱儒自己本身还要了解他们,这是张居正给皇帝的一本遴选循吏的参考,也不是让陛下完全照着上面挑选。

  在某个方面上,有些这种习性,那不是贱儒,是缺点,人无完人,是个人都有缺点,但是八个方面,三十二个特征,样样都占了,必然是贱儒无疑,绝不可任用。

  “先生大才。”朱翊钧将这本奏疏放进了袖子里,日后遇到了不知如何任免人事的时候,那就拿出来比对一下,这个人能不能用,自然一目了然。

  贱儒一定做不成事,把他们留在京堂是恶心至极,把他们安排到地方,那是流毒无穷。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了很久,月上柳梢头,燥热的天气终于凉爽了起来,因为是山里,朱翊钧也盖上了褥子,看着天空的明月,忽然开口问道:“先生,你说,大明会亡吗?”

  张居正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会。”

  “先生大胆!竟敢咒我大明亡国!”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

  冯保和张宏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是惊骇无比,一个敢问,一个真敢说!

  这对君臣,这都是讨论的什么问题。

  张居正满是感慨的说道:“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与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两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更替,国祚何永昌。”

  “其实嘉靖年间,世宗皇帝曾经问过蓝神仙一个问题,世宗皇帝问,真的有人长生久视吗?蓝神仙说没有,世宗皇帝大怒,要责罚蓝神仙,后来还是没有下旨,世宗皇帝是知道的,这世上没人能长生,与天地同寿。”

  “没有长生之人,也没有国祚万万年。”

  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过是美好的祈愿。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那为什么会亡国呢?”朱翊钧又问了一个问题。

  “要臣来说,那就是天下困于兼并,陛下,这个天下,是我大明天下,何尝不是历代之天下呢?”张居正也不介意陛下的训斥,现在可不是文华殿上奏对,既然陛下问,他自然要照实了说,而不是说好听诓骗陛下,那是谗臣之道。

  谈,没什么不能谈的,他们要的是大明中兴,目标是一致的,论政,才能更好的调整政策的方向,让大明国祚绵长。

  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兼并,兼并的是生产资料。”

  “陛下,世家也好,地主也罢,缙绅亦是如此,我们将其统一称为肉食者,肉食者是自我增殖和繁衍,就决定了天下的财富,在不断的向肉食者聚拢,而这些肉食者一定会把获利投到预期可以获利的地方,继续聚拢更多的财富。”

  “就像王崇古握着晋商的钱,在精纺毛呢的生意里,赚的盆满钵满之后,抽身而去,投去了南衙。”

  “可是大多的百姓们,手里的资财会越来越少,土地、货币、甚至是连劳动都会变得低贱,而肉食者们发现自己获利无论投到什么地方,都无法获利,就会把银子埋猪圈里,肉食者们的银子,埋在了猪圈里,那百姓手里的资财会更少,最终就迎来了天下大乱了。”

  “对付兼并的手段是清丈,是还田,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均平。”

  张居正在丁忧的期间也没闲着,他在观察,观察了许久许久,他逐渐的研究出了一些门道来,今天陛下正好谈起此事,张居正就把自己观察所得,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和经济危机十分类似,都是周期性的人祸,都是周期性的带来巨大的动荡,都是周期性的给百姓带来沉重的苦难。

  张居正继续说道:“历朝历代都给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秦皇汉武,对外扩张,土地就是最大的生产资料,攫取更多财富。但是很快,新辟土地,就和腹地连接为了一个整体,这个时候,就必须要再次付诸于武力,开疆拓土,可往往王朝中后期会陷入无法振武的陷阱之中,这个时候就会陷入内乱之中。”

  无法振武的陷阱,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张居正没有讲的更加详细,恐惧战败、恐惧战败带来的恶劣影响、畏惧振武对皇位的冲击、皇帝本人懒散、文贵武轻的风力舆论、不要无端制造杀孽的道德要求等等,许许多多的因素影响到了振武的效果。

  比如战败,五路伐夏、明英宗亲征等等,都是战败的恶劣后果。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阐述着自己的观点,继续说道:“到了宋仁宗的时候,就开始谋求变法,暴力的失控,五代十国时最为明显,所以变法就成为了主流,那时候,南北两宋进行了多次的探索。”

  “比如官营垄断,北宋末年,一斤煤能卖到二百文去,南宋初年,临安城里,粪道主都是宋高宗的人。”

  “比如借贷,两宋时候的青苗法,到了后来就成了朘剥的工具,天下资财共一石,肉食者独占一石二斗,天下共欠二斗。”

  “两宋都试过了,没用。”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他高度认可张居正的说法,这个太傅实在是名至实归,总是能给朱翊钧带来许许多多的惊喜,皇帝疑惑的问道:“先生觉得该怎么办呢?”

  “天下,天下人之天下。”张居正说完自己都笑了出来,摇头说道:“就像是儒学士的大同世界一样,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一个理想国罢了。”

  天下人之天下,如果把天下比作是一个商行,每一个人都持有这个商行一股,而且不可交易,而后每个人都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为了商行的欣欣向荣而拼搏,这说起来容易,可是如何实现呢?

  最基本的,商行运作的规矩由谁制定?他凭什么制定规则?他要制定这些并且推行这些规则,一定会用到自己人,那么如何保证制度设计的过程中,规矩不包庇‘自己人’?

  在张居正看来,培养一个英明的君主,更加实际一些。

  张居正很务实很务实,遥不可及的东西,他根本不去追求,天下人之天下,太难实现了。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点头说道:“朕听明白了,解决王朝更替之事,想要国祚延绵万万年,就要让天下变成天下人之天下,可是这又实现不了,所以呢,王朝必然更替。”

  天下兴亡,人人有责,要想让国朝万万年,就要让天下人之天下实现,但是这个实现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培养一个明君来缓解社会矛盾了。

  张居正是个儒学士,符合儒学对君子的追求,一以贯之,坚持到底。

  无法根本性解决这个问题,那就只能缓解了,不让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就要朝廷履行自己调节社会矛盾的基本职能。

  这些年,朱翊钧一直在做这件事。

  “陛下,陈竹到了。”冯保看陛下和太傅终于谈完了这个要命的问题,擦了一头的冷汗,这两位祖宗,日后谈这些问题,小点声,冯保和张宏也能装作没听见!

  时光荏苒,冯保和张宏时常伴驾左右,耳闻目染,也已经能够听明白陛下和太傅的讨论了。

  张居正大逆不道,哪有作为大明的臣子,说大明必然亡国的?而且理由如此的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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