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9节

  冯保念完了圣旨,退后一步。

  “平身吧。”朱翊钧看向了两个使者。

  黎牙实和安东尼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身穿绣花天鹅绒官服,上面还点缀着一些宝石和徽章,徽章是西班牙王室勋章,而安东尼奥还罩着一件骑士外衣,黎牙实则披着一袭深红色的博士服。

  黎牙实和安东尼奥也在偷偷打量小皇帝,虽然礼部官员反复申明,不要直视陛下,那是一种冒犯。

  但是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实在是太好奇了,好奇掌管这么一个强大而富有的国家的主人,到底是何等的模样!

  他们看到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这个孩子,穿着黄色大袍,大袍上点缀着各种复杂而庄严的纹章,而冠为十二旒冕,上面各种宝石点缀,和所有的大明人一样,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只不过这个孩子的容止端严,看似和善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股内敛的英气。

  就像是一把未曾出鞘的宝剑。

  这把未出鞘的剑给人的感觉,极为锋利,这是黎牙实和安东尼奥的共同感受,两人再次俯首,以勃艮第礼仪,再次觐见了大明的皇帝。

  张居正松了口气,他就知道小皇帝的卖相不错,不会因为年龄,被人轻视。

  其实张居正也几次犹豫过,要不要让小皇帝见外使。

  毕竟皇帝只有十一岁,礼部也是反对,当年曹操见匈奴使者,生怕自己不能震慑匈奴人,还换了个人伪装成他曹操接见匈奴使臣。

  而当下小皇帝还小,礼部反对小皇帝见使者,万一使者看皇帝年龄小,起了轻慢之心,到时候再闹出东南倭乱这样的乱子来,就和两国使者互相通商的邦交目的,背道而驰了。

  大明需要银子,大佛郎机需要商品。

  张居正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小皇帝拉出来溜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习文练武以来的小皇帝,这一年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从一百多斤的小胖子,已经变成了瘦身成功,浑身腱子肉能够撑得起冕服的皇帝,已然有了几分气质。

  气质这块,小皇帝拿捏的死死的。

  果然,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并不敢轻视。

  “两位使臣,尔国所奏传教之事,我大明不能允,两国风俗制度不同,何必强求于此?我中原自绝地天通之后,便是人间事归人间管,已有几千年之久,若要强要传教,道不合则无益,朕只能遣令两位使者,安程回国了。”朱翊钧首先申明了大明关于传教的态度,决不允许。

  绝地天通是一个典故,出自颛顼,大抵就是天上天下、神与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人间事人间管。

  从儒学礼法上而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各种宗教也被儒学礼法,视若异端,这一点张居正第一次讲筵已经申明过了,而且还把宋徽宗和梁武帝之事拿来劝说皇帝不要崇尚道佛。

  从社会稳定程度而言,宗教的组织力是极强的,这传教传出一个大明版的太平天国,朱翊钧是不乐意看到的。

  通事将这段话尽量精准的翻译给了两位使者。

  黎牙实认真的组织了一番语言说道:“临行前,我国国王并没有要求我传教。”

  “事实上,在我国王登基之后,为了先祖的荣光,为了争夺米兰和那不勒斯,我国国王和教皇、法王亨利二世发生了一些小冲突。”

  “我们的阿尔瓦公爵曾经逼近罗马,逼迫教皇保罗四世签署了条约。最终我们得到了米兰和那不勒斯,这两个地方位于意大利,我在这里不能清楚的描述战争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但结果而言,我国国王被教廷和法兰西称之为向恶魔出卖了灵魂的魔鬼。”

  黎牙实长话短说,所以他只是简短描述了一下费利佩二世和教廷的冲突。

  不是小冲突、小摩擦,而是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登基之后,法兰西国王亨利二世和教皇保罗四世,联手对西班牙的施压,而费利佩二世干净利落的赢得了战争,并且从教廷身上割下了米兰和那不勒斯。

  教皇保罗四世就出生在那不勒斯,而费利佩二世,将那不勒斯纳入了西班牙的领土之内,就是对教皇保罗四世最大的羞辱,而教皇保罗四世却毫无办法,战场打不赢,一切等于零。

  黎牙实又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可以理解为一种统治的必要。”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里是大明,是大明皇帝罩着的地方,就算是耶叔来了,那也得听皇帝的,黎牙实说了一些真心话,统治的必要,也就是说,在西班牙皇室的眼里,宗教是统治工具。

  这就很好沟通了。

  “尊敬的、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我再次郑重致歉,我们带来的礼物之中,那副板甲出自米兰,已经是我们最好的甲胄了,虽然它看起来,质量仍然算不上太好,但我们并无轻慢之意,非常抱歉。”黎牙实又解释了一件事。

  在他看来,大明皇帝对大明的控制是极强的,几个宦官在月港,月港那些官员就不敢卡吃拿要,大明皇帝的身份,在大明是极其尊贵的,他们进献的礼物被箭矢贯穿,这是一种对大明的冒犯。

  朱翊钧笑着说道:“只是口头上的致歉的话,为何没有更多的行动?我朝大将军对尔国的火炮很感兴趣,互通有无,互相交流一二,不知使者以为如何?”

  “这是应该的。”黎牙实立刻说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就好,朕知道,此时的大佛郎机国内似乎也不是很平静。”

  “建造了无敌舰队的国王不再被所有人拥戴,而对于无敌舰队庞大的开支也陷入了广泛的质疑之中,依托于开海大量获得了金银,但是金银之物毫无节制的增多,似乎让国王陷入了更大的麻烦之中,这个麻烦来自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就是大量的金银被掌握在少数的富商手中,这些富商可以挑衅权威甚至是教廷的威严。”

  “这些富商总是想方设法的避开税收,哪怕是尔国国王一再增税,但这些富商总是有各种办法避开,尔国的财用入不敷出的同时,富商用财富胁迫国王,让国王在一些事上不得不妥协,比如给富商专营的权力,以获得他们手中的金银,维持庞大舰队的开支。”

  “第二个方面,金银的无限增多,也让各种商品的价格飞速增长,居民们受困于物价,怨声载道,对国王不再像之前那样支持,这就导致国王只能进一步的向富商妥协。”

  “这真的是一个糟糕的场面,所以,尔国使臣才如此想方设法的和大明通商,你们两人才站在了这里。”

  黎牙实和安东尼奥略微有些呆滞的互相看了一眼,心中仅有的一些,对于这个皇帝过于年轻的疑虑,烟消云散。

  皇帝这番言谈,可谓是把西班牙国内的问题做了一个综述,分析的极为透彻的同时,也阐明了大明在这次邦交中的强势地位。

  这完全不是背稿,小皇帝气定神闲的描述里,根本没有任何的紧张和语塞,显得游刃有余。

  甚至大明皇帝看问题,比黎牙实这个西班牙人还要透彻。

  哪怕是英明的费利佩二世,也只知道国家出现了问题,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也有点自病不觉,费利佩二世也只能加大开海的力度,来让更多的金银流入,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黎牙实眉头紧皱,这十一岁的皇帝,到底是谁教出来的怪物?

  黎牙实十分恭敬的说道:“确实是这样,尊敬的陛下,您的目光跨过了数万里的海域,看到了我们国家的困惑。”

  朱翊钧颇为严肃的说道:“即便是无敌舰队,也在被不断的挑战,大佛郎机国的富裕引起了其他国家的妒忌和记恨,就像伱提到了法兰西和教廷,他们如同毒蛇一样,隐藏在暗处,等待着大佛郎机国的衰弱,而后给尔国致命一口。”

  “做买卖就是做买卖,做买卖能缓解一些尔国国内的问题,五条禁约,定要恪守,有违背的地方,必然严惩,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做出让两国都为难之事。”

  “感谢陛下的教诲。”黎牙实确定了,小皇帝不是背稿,法兰西、教廷与西班牙的矛盾是他刚刚提到的,小皇帝就拿出举例了。

  朱翊钧点头问道:“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黎牙实想了想说道:“贵国外交官说陛下有意学习外语,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高效而明确的沟通,能减少误解,不知道是否选好了老师?”

  朱翊钧看着黎牙实摇头说道:“鸿胪寺左少卿陈学会,带着通事正在研判此事,不必贵国使者挂念了。”

  大明帝师绝对不可能让番夷做老师,武宗皇帝学外语,也是跟着鸿胪寺和通事们学,武宗皇帝学外语,也不见得是对外语感兴趣,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考量,和朱翊钧学外语一样,表示对能远渡重洋红毛番的重视,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重视。

  只有了解敌人,才能杀死敌人。

  “跪安吧。”朱翊钧看黎牙实没有了疑惑,手一挥,结束了这次召见。

  “臣等告退。”陈学会带着黎牙实、安东尼奥行礼,离开了皇极殿。

  张居正、万士和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小皇帝的表现可谓是出乎了二人的意料之外。

  大明朝的官僚机器,虽然已经锈迹斑斑,但还在运转,因为皇帝要接见外使,那就必须要搞清楚对方为何如此急切,松江府的通事们和大帆船的船员们进行了友好而深入的沟通,大概了解到了大佛郎机国面对的局面。

  这些信息汇总到了小皇帝的御案之前,小皇帝从那些真真假假、众说纷纭的冗杂信息里,大致了解了大佛郎机国内忧外患的局面,进而完成了这次没有任何背稿的奏对。

  主少国疑,皇权缺位的可怕影响,并没有让大明陷入被动之中。

  小皇帝的表现让首辅和礼部尚书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落了回去,这个表现极为出众,若是小皇帝表现不好,就只能杀了黎牙实和安东尼奥,来保守这个秘密了。

  而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拿起了桌上堆着的奏疏,他今天的主要工作,不是接见外使,而是骂人,三月份各方面的奏疏已经汇总到了他的手中,朱翊钧特别挑拣出了十几本奏疏,准备开火了。

  小皇帝的手摸向了奏疏,立刻让很多人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每月初三的常朝,几乎成了科道言官的受难日,小皇帝骂人,又难听又诛心。

  “刑科左给事中郑岳在不在?”朱翊钧拿起了一本奏疏,开始点名。

  郑岳打了个哆嗦,赶忙俯首出列说道:“臣在。”

  朱翊钧翻动着奏疏说道:“你这唱的哪年的戏?紫微垣阁道客星已经渐隐,现在微不可查,你还在拿着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弹劾殷正茂贪腐,鱼肉缙绅,抄没私榷。”

  “尔愿意吃馊饭,朕也不拦着,你来推荐一人,到极南去,两广总督走马观花一样的换了又换,这好不容易有能臣干吏安定极南,你找个和殷正茂一样做事的人出来。”

  “举荐一人朕来看,若是极南匪患、倭寇、番夷、黑番、亡命之徒再聚啸作乱,不能安定,赏罚坐连举主。”

  “臣臣…无人可以举荐。”郑岳沉默了许久才说道。

  举荐之人不能安定地方,出了事儿,举荐的人要赏罚连坐的,郑岳并没有什么好的人选,殷正茂这个大坏人人人皆知,要是有能顶替之人,殷正茂早就倒了。

  朱翊钧合上了奏疏,无奈的说道:“不想吃带毛猪,还非要骂张屠户,你这是放下碗骂娘,没有你这样的。”

  “当初朱纨在浙江平倭,抄没了双屿私榷,朝中风力舆论,非要把朱纨逼到自杀明志的地步,把人逼死了,权豪之家,倒是把这得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压制住啊,结果贼人趁机为祸东南,十几年不能安生。”

  “此事勿议,有能臣干吏举荐考量便是,归班吧。”

  朱翊钧拿起了第二封奏疏说道:“礼科给事中石应岳在不在?”

  “臣在。”石应岳打了个哆嗦,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这奏疏,是什么意思?”

  “臣,臣就是奏疏里的意思啊。”石应岳不明所以的说道,额头已经升起了一层冷汗。

  朱翊钧看着石应岳语气不善的说道:“盔甲厂、兵仗局等军器局,收铸火器,专备防护都城听用,铁佛朗机二千架、鸟铳四百副等等,并各随用子铳铅弹火药等项,定限三年之内尽数铸完,你很不满意吗?”

  “朕问的更加明白清楚一些,你很不满只有大明京营可以支出这些火器,京营官军关领受不发边,你很不满意是吗?”

  石应岳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明鉴,京边军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宣府大同久未支取火器,北虏南下,宣大卫军首当其冲,无火器增补,恐有边患。”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也不跟你翻太早的旧账,就从隆庆元年说起吧,大司马有劳了。”

  兵部尚书谭纶出列俯首说道:“臣遵旨。”

  “自隆庆元年以后,破格量发数次,隆庆元年至六年止,自京师发两镇,共计:铁佛郎机三千架,鸟铳一千二百副,夹把枪二千杆,一窝蜂二百零七台,铜佛朗机铳三千副、大将军炮十位、二将军炮七十九位、三将军炮二十位,神炮六百六十九个,神铳一千五百五十八把,而后增补造中样铜佛朗机铳一千二百副,小铜佛朗机铳五十副,并各随用子铳铅弹火药。”

  “石给事中,你清楚了吗?要我再说一遍吗?”

  石应岳听谭纶就像是说贯口一样如数家珍的数了数宣大两镇的火器数量,立刻选择了投降,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有罪,臣诚不知,宣大两镇火器如此之多,请陛下恕罪。”

  石应岳那叫一个悔啊,他就是和张四维喝了顿酒,拿了点银子,听张四维抱怨京营新营造的火器宣大不能支取,又听说宣大边军,久没有领到火器,就上奏了。

  结果,谭纶这一盘账,直接把石应岳给吓坏了。

  就是三年期满,京营的火器数量也不如宣大卫军,也不用小皇帝背书,说什么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了,万一宣大卫军造反打过来,京营就那么几把火器,能扛得住吗?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知道以后就不要乱说话,你这奏疏,朕给你否了一次,你还不乐意,还要再上奏,今天朕回答你了,归班吧。”

  “谢陛下隆恩。”石应岳那叫一个悔,今天这丢人丢大了。

  “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在不在?”朱翊钧又拿出了一本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朕习武之事,尔已经连上三疏言此事,既然要问,朕今日就告诉你,为何要习武。”

  “夫子言君子六艺,有射。”

  “成祖文皇帝巡幸北京,以端午节射柳御苑,宣宗皇帝连发三矢皆中,成祖大喜骑射罢,又出对:万方玉帛风云会,宣宗应声对云:一统山河日月明。成祖又大喜,赐名马一匹,及纻丝纱布。成祖文皇帝再考校骑术,宣宗皇帝弓马娴熟,骑射三矢两中,成祖又大喜,言好圣孙。特命儒臣赋诗以纪其事。”

  “无论是儒家礼法,还是祖宗成法,朕习武之事,为何一直连章上奏反对?”

  “你这反对的依据是什么?不会是因为戚帅掌斧钺,怕斧钺加身吧!”

  大明除了朱元璋拜徐达为征虏大将军灭元的那一次授予了斧钺之外,其他时候拜征虏大将军,都是授天子剑,朱翊钧给戚继光的也是天子剑。

  这天子剑,就是大明的斧钺。

  朱南雍沉默了,他素来知道小皇帝能言善辩,引经据典,这儒门礼法和祖宗成法都搬了出来,照着他的天灵盖就砸了过来,他支支吾吾的说道:“臣唯恐陛下荒芜政事,故此上奏,还请陛下明鉴。”

  “朕荒芜政事了吗?”朱翊钧立刻反问道。

  朱南雍俯首说道:“未曾。”

  “那你在说什么呢?在反对什么?虚空打靶,学朕凭空造牌是吧?朕凭空造牌,是为了讹诈大佛郎机国的火炮,你这虚空打靶,是为了什么?”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朱南雍喉头吞咽,小皇帝这词儿真的是一套一套的,虚空打靶,凭空造牌,他思忖了片刻,跪在地上,恭敬的说道:“臣罪该万死。”

  “起来归班吧,日后不要再奏了,朕都否了两次,你还要上奏来。”朱翊钧将朱南雍的奏疏扔到了一遍。

  朱翊钧翻动着这些奏疏,挨个点名,骂了个痛快之后,站了起来说道:“散朝。”

  没有被点到名的朝臣,长松了口气,山呼海喝的说道:“臣等恭送陛下。”

  下了朝后,科道言官对始作俑者的侯于赵,更加恨得咬牙切齿,闲的没事可以咬火折子,而不是没事找事,把皇爷爷请到皇极殿上来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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