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带着一种希里安从未听过的、混合着疲惫、冰冷与深藏痛楚的沙哑。
“我不能期待任何人,也不该为了任何人。
我只属于我自己,也唯有我自己。”
声音停顿了一下,咀嚼着回忆的苦涩,目光投向雨幕深处,穿透时间和空间,看向那个在泥沼中挣扎的自己。
“但理念是理念,现实是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上颤抖。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和别人不一样……或者说,他伪装得不一样。
他说他爱我,对我的过去毫不在意,只想要我的未来,他说……他会娶我,会把我从这泥沼般的生活里彻底拉出来。”
安雅的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自嘲着。
“你知道吗?那时的我,竟然真的信了。
那份‘爱’太美好了,美好得让我忘记了我赖以生存的铁律,像个傻子一样,卸下了所有的甲胄……我变得脆弱不堪,把所有的希望都系在了他身上。”
希里安聆听她的过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和我说,‘想不想成为执炬人?像我一样?’他描绘着成为超凡者后的新生活,力量、尊重、彻底的改变。
我动心了,或者说,被那虚幻的未来彻底蛊惑了。”
安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质感,将希里安拉入了她记忆的漩涡。
“那真是改变我命运的一日,他引导我进行了仪式,意识在狂躁的起源之海边缘沉浮。
我遭遇了难以想象事,那些庞大的混沌生物,海面泛起的可怖浪涛,那种痛苦……撕裂灵魂般的痛苦。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不知为何,我撑了过来,踏上了那条通往力量的阶梯。”
安雅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冰锥:
“我以为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可当我醒来后,迎接我的却是一张因惊愕而愤怒扭曲的脸。
他冲我咆哮,诅咒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经由学者引导的我,居然能安然无恙地晋升为执炬人。
在他设计的故事里,我应当死在起源之海里,引发一场小范围的混沌入侵,而他将力挽狂澜,解决这场危机。”
雨水顺着安雅的睫毛滑落,像是一滴迟来的眼泪。
“多么完美的结局啊,他既能处理掉我这个麻烦的女人,又能为自己的仕途增添一份功绩……”
雨声吞没了所有,留下一地的死寂。
安雅花了一段时间,让声音恢复到那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那时我对超凡世界了解的并不多,但我多少听懂了他的意思。
什么爱?什么未来?全是谎言!我只是他计划里一个该死的棋子,一个用来铺路的祭品。我被骗了,彻头彻尾。”
她的嘴角再次扯动,这次是一个冰冷、决绝,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
“在他的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强颜欢笑、任人宰割的羔羊,一个不懂得反抗的玩物……他太小看我了,希里安。”
“我设计杀了他。”
安雅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砸在湿漉漉的台阶上。
“在他惊恐、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我亲手割开了他的喉咙,剖开了他的心脏,汲取了滚烫的血,完成了血系的继承,正式成为了一名执炬人。”
她的讲述结束了,但希里安仍沉浸于故事的余韵里。
从决定联手对抗无形者那一日起,三人就团结在了一起,但在绝大多数的时候,仅仅是希里安与戴林在合作罢了。
希里安对于安雅来讲神秘莫测,可她对于希里安来讲,又何尝不是这种形象呢?
他从未彻底信任过这个女人,安雅也明白这一点,于是这一刻,她将痛苦的过往,血淋淋地公之于众。
安雅望向天空,喃喃道。
“德卡尔就是无形者。”
“……”
希里安并未说话。
安雅接着说道,“在我们来之前,德卡尔就已经将该事件同步给城邦议会了……情报的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城邦议会有了向逆隼开战的理由。”
阴郁的天穹中传来沉闷的雷声,徘徊在城市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按照我过往的生存铁律,这种时候,我该放弃了。”
安雅嘲弄起自己,“敌人可是德卡尔,还有整座城邦议会,只凭借你我是没有胜算的。
就算把无形者的真相告知他人……一个浪荡女,一个新人,没有人会信我们的鬼话,倒不如就此收手,至于戴林的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她接着抱怨道,“也真是的,又被人背叛了,这感觉糟糕透了。”
希里安一寸寸地挪动着目光,注视她那悲伤又愤怒的眼眸,说出了第一句话。
“安雅,你要放弃了吗?”
她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答非所问。
“就算没有了戴林,也会有别的男人给我花钱、陪我上床,和我一起消磨漫长的时光……说不定,他们表现的会比戴林更好。
但说实话,和另一个人从头培养默契这种事,还是太麻烦了。”
安雅纠结了好半天,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认输的,希里安。”
她接着肯定道。
“我要杀了德卡尔。”
听到这样的回答,希里安冰冷的表情不由地动容了一瞬。
他露出浅浅的笑意。
直到此时,希里安才真的明白,戴林为什么会如此爱安雅,甘愿被她奴役,她又有着何等的魅力。
“要一起吗?就算临阵脱逃,我也不会怪你。”安雅提醒道,“但如果选择和我一起的话,极大的概率可是会死的。”
“死吗?”
希里安根本没怎么思考,干脆利落地否决道。
“令我悔恨终身的事,一件就足够了。”
铅灰色的天穹下,雨声如注。
第159章 风雨将至
埃尔顿抱起被褥,刚从睡梦里清醒,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雨,没完没了的雨。
明明关紧了门窗,还是有阵阵冷意掠过身体,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灵魂这才像是跟上身体,眼眸里多了几分光彩。
“真冷啊……”
埃尔顿幽幽地感叹着。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年的雨季格外幽冷,细雨绵绵,泛起无穷无尽的水雾,将城市拖入了一片梦幻的朦胧中。
埃尔顿用力地擤鼻涕,而后又倒在了床上,裹紧了被子。
伸手敲了敲收音机,严肃的女声响起。
“经观星者最新观测确认,持续性降雨天气将向后延续,预计短期内无好转迹象。受此影响,主要河道水位持续上涨,存在安全隐患,请全体市民务必远离河道区域。”
埃尔顿稍微仰起头,门外的走廊尽头正摆着一个水盆,承接起天花板上渗下的水滴。
不用女人讲,这糟糕的天气市民们有目共睹。
这应该是近几年里,赫尔城经历的最为恶劣的一次雨季,上涨的水位淹没了诸多的道路,乃至渗入了众多的地下设施,引起了城市的部分瘫痪。
“啊……”
伴随着一阵惬意的呻吟,埃尔顿翻了个身,收音机里的女声继续播报道。
“城邦议会宣布,胜利宣讲将于不日隆重召开,请市民留意官方后续通知,共同迎接这一重要时刻。”
埃尔顿对胜利宣讲没什么兴趣,他讨厌待在一个人员众多的地方,听那些大人物侃侃而谈。
好在,为了体现这次活动的重要性,城邦议会宣布当日休假,市民们可以享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假期。
收音机的女声仍在继续,用严肃至极的口吻道。
“城卫局遇袭这一事件,调查工作正在紧张、有序进行中,根据多方情报初步研判,本次袭击事件高度疑似由逆隼策划并实施。”
女人的播报,让埃尔顿脑海里的诸多幻想、思考戛然而止。
他转过身,呆呆地望着收音机,不等女人再播报些什么,一把关上了电源。
屋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某一刻,埃尔顿疲惫地叹息了起来。
“唉……”
那一夜的袭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
得知消息后的埃尔顿,冒雨抵达了城卫局,过往象征秩序与安全的森严建筑,如今却有大半化作了废墟,并持续不断地阴燃,窜起若隐若现的火苗。
埃尔顿很难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情。
那一夜自己本打算照例加班的,但保罗约自己在酒吧见面,亲手交付了婚礼派对的邀请函,这才逃过一劫。
可其他人就不是如此了。
埃尔顿去医院看望了负伤的职员们,他们倒在病床上,除了呼吸,再无任何反应。
尽管他十分悲痛、愤怒,可到头来,作为普通人的自己,依旧什么都做不到,只剩下无能为力的苍白。
之后,城邦议会紧急召开了会议,向公众宣布了这一事实,并将凶手的身份指向了逆隼。
顿时间,公众哗然。
任谁都无法相信,曾经被视作赫尔之盾的逆隼,竟做出这等残酷的事,但很快,有人将这件事与先前城卫局要针对逆隼的流言结合在了一起。
有很多人认为,这是逆隼对城卫局的反击。
争吵再一次开始了。
为了应对前所未有的安全危机,城卫局的核心职能被迫进行了重大调整。
他们放弃了大半化作废墟的城卫局,将指挥中枢和精锐力量悉数迁入了城中最高、最坚固的建筑——光炬灯塔。
灵匠们腾出办公空间,对内部结构紧急改造,狭窄的螺旋阶梯和原本用于观测的楼层塞满了临时隔断的办公桌和通讯设备。
为了减少目标并提高行动效率,德卡尔勒令进行了大幅度的精简,所有非核心战斗、情报及紧急事务处理人员,被强制批予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