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里安,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的悲剧呢?”
他控诉道。
“是母亲那悲惨的命运,还是我那个至今也不清楚身份的父亲,又或是那座濒临毁灭的城邦,乃至这糟糕的、彼此孤立的城邦时代。”
戴林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变得遥远、缥缈。
“我想了很久很久,不断地追根溯源下,我意识到,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是肆虐的混沌,是自数个纪元前爆发的无昼浩劫。”
他情绪渐渐激动了起来,攥紧了拳头,像是要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想一想,希里安,如果没有无昼浩劫的爆发,也许我们将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从小从父母关爱的幸福中长大,安雅是某个贵族的子嗣,在华丽的宫廷里练习着舞蹈,而你……也不必背井离乡。”
言语犹如挥下的铁镐,将希里安那颗铁石之心凿碎了一角。
“那种可能实在是太美好了,光是想一想就令人感到幸福。
于是,每夜入睡前,我都会幻想那么一番,将我童年里的阴影逐一用光替代,把那些悲剧全部置换成幸福,弥补所有的遗憾,令每个人都得到完美的圆满。
我就像造物主般,一夜又一夜,渐渐的,我幻想中的世界变得越发完整、越发真实、越发具体……”
戴林慢慢地松开了拳头,疲惫地将杯底的酒水饮尽,像是被人打倒了般,平躺在台阶上,望着天。
“我记不太清具体是哪一天了,我只是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无论我把那个幻想世界构建的多么完美,它终究只是幻想,而非现实。”
他自嘲道,“有时候活的过于清醒就这点不好,连溺死在幻想中的资格都没有。”
希里安张开了干燥的嘴唇,问道。
“之后呢?”
“我不再去幻想了,认命了般接受现实。我的生活一片灰暗,直到我渐渐爱上了安雅。”
一提到安雅,戴林就忍不住露出笑意。
“爱情真奇妙啊,我又开始幻想了,把安雅加入到我的梦中世界里,她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孩子、公主、女王。
可当我重新步入梦中世界时,我这才发现,我已经离开太久了,它早已凋零破败,变成了一地的废墟。”
戴林的鼻息变重了起来,像头怒不可遏的公牛。
“我先是觉得悲伤、恍惚,然后就是无法压抑的愤怒,也是这一刻起,我突然理解征巡拓者了。”
他咒骂了起来,咬牙切齿。
“你应该听过那些混账们的说法吧,他们责骂征巡拓者,声称现有的土地已经足够人类生活了,他应该固守现有的文明世界,而非发起第十二次远征。
还有人阴谋论说,征巡拓者被可笑的救世主精神完全浸染了,为了所谓人类的荣光与荣誉冲昏了头脑,变成了一头战争疯子……”
突然,戴林熄了火。
“但我想,征巡拓者的本意可能没那么复杂,说不定,他也是源于和我相似的理由呢?
对,就是这样,征巡拓者你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你遭受了苦难与挫折,在绝望与迷茫中幻想起另一种美好人生的可能,直到冰冷的现实将你从梦中叫醒,不断地追溯下,你发现了真正的仇敌……”
戴林没有吐露真凶的名字,但希里安已默契地知晓了。
是无昼浩劫,是混沌诸恶。
“和我不同的是,我攥紧了拳头,只能与空气搏斗,征巡拓者则召集起了军团,发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远征。”
戴林幻想着。
“也许,对于征巡拓者而言,拯救文明世界只是顺带的。他真正想做的,只是为了自己那段幻想的人生复仇。”
第137章 爱与和平
午后,夕阳像块快要熄灭的炭火,晕染起橙红色的天空,又被楼宇切割成狭长细痕。
戴林放弃了所谓的个人形象,大大咧咧地躺在了冰冷的台阶上,衣襟潮湿,寒意从背脊渗了进来。
“幻想的……人生吗?”
希里安细细品味,刚刚的所言所语。
紧绷的身子松弛了下来,他学起戴林的模样,缓缓地平躺了下去,台阶的棱角像把坚硬的钝刀,紧紧地顶住后背。
希里安的喉结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巷子里只剩下了水滴从屋檐坠落的嗒嗒声,像谁在数着沉默里溜走的时光。
一分一秒……
“很早之前,我就认清了现实。”
戴林打破了沉默,阐述起自我的内心,“在这个世界上,比我痛苦、比我愤怒、比我不甘的人太多了,而现实残酷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改变。”
戴林无情地嘲讽了起来,“是啊,我的愤怒几乎要把灵魂都烧干了。
然后呢?
我握不住剑,更挥不动,就连站在仇敌面前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我的敌人是谁呢?
这个时代吗?
哈哈……我所有的愤怒、痛苦、不甘,就和小孩子的撒泼打滚一样可笑。”
戴林忽然转过头,看向躺在自己身旁的希里安。
“我就这样认命了好一阵,自甘堕落,但有一天,安雅和我讲起她的过去。
我以为她会向我哭诉面临过的不堪,又或是遭遇的不公,但她却讲起了截然不同的事。
安雅说,每到午夜尽头、客人们纷纷离开时,她会拿起一些剩饭,去舞厅的后巷喂那些野猫,待她成为超凡者后,每个月她都会想办法匀出一点时间,去做些义工,照顾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戴林用肩膀顶了顶希里安,“没想到安雅还有这样的一面吧。”
“有些意外,但也算意料之中。”
“可不止哦。”
又是这样,明明刚才还一副深仇大怨的,结果一提到安雅,戴林又眉飞色舞了起来。
“安雅她可太棒了,你无法想象她究竟多有魅力。”
希里安心想,能把戴林驯化成这副模样,他已经明确感受到安雅的魔力了。
“那时我问她,她这一系列的善举,是为了赎罪吗?
安雅则反问我,她有什么罪,是舞女的身份吗?可这种事又不是她能决定的,她何来的罪孽,至于做这些事的理由……”
他虔诚地重复起那时的话。
“我不想向这个操蛋的时代认输……对,这就是她的原话。”
希里安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哇,我觉得我就是那一刻彻底爱上了她。”
戴林激动道,“作为渺小众生的一员,我什么都做不到,改变不了这个疯狂的时代,也杀死不了那些可恨的仇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向命运低头啊。
我大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对于命运而言这仅仅是孱弱的击打,但那也是我的反抗。”
希里安回过神来,明了道。
“这就是你一直调查无形者的理由,你心中正义感的来源。”
“大概吧,”戴林不确定道,“我不喜欢用正义来形容自己,那太高尚了,我总觉得自惭形秽,我只是……
不想认输。”
戴林描述起自己一直坚守的真理,“因此,完美的世界是幻想不来的,更等不来的,我们要做些什么,哪怕微乎其微。”
希里安评价道,“一种献身精神。”
“谁知道呢?”
戴林一副满不在意的态度,继续道,“希里安,刚刚在聚会上,当你望向温西与保罗时,你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真是令人意外,上一次见到你那副表情,还是你虐杀塔尼亚。”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
“那么,希里安,当你见到温西与保罗那圆满的完美时,你究竟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是羡慕,还是嫉妒,亦或是一种旁观的欣赏,从中汲取那么一缕缕的美好,安慰起自己的内心。”
希里安一言不发。
“换一个说法,假设,希里安,假设世界上有另一个人过着你梦寐已久的生活,你会怎么想?”
戴林根本不打算等希里安回答,自顾自地讲道。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非常高兴,非常非常高兴,原来真的有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啊,那真是太棒了。
甚至……甚至说……”
戴林声音急促地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缓了几口气后,向往道。
“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有人能获得幸福,真是太美好了。”
两人默契地仰起头,楼宇间的缝隙后,夕阳化作了美丽的灿金色,落在脸上暖洋洋的。
“让我们说回之前的话题,希里安。”
戴林向着先前的对话跳跃,欣赏道,“你所有杀人的动机,都是源于对美好事物的热爱。
你太热爱那些灿烂的人性与美好的辉煌了,哪怕无法亲身经历,但仅仅是旁观那份美好,你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感到救赎。
所以你嫉恶如仇,誓要杀绝所有的混沌仇敌。”
他肯定道。
“希里安,你不是杀人狂,你是美好事物的捍卫者。”
希里安愣住了,从未想过这个词会和自己沾边。
有太多人说希里安是个杀人狂了,就连他自己的自我认同,也无限趋近于这一形象。
可到了如今,戴林的话像一把钥匙,粗暴地撬开了心房里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希里安不知所措。
他反复眨了眨眼,一种微妙的梦幻感在心神间荡漾,好像自己正做着某场美梦,怎么努力也苏醒不过来。
“说来,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对不起。”
戴林又叼起了一根香烟,烟雾里,他的眼神迷离,醉意缠上了思绪,带来阵阵的舒适与惬意。
“那天我偷听到了你和塔尼亚的审问,别担心,我仅仅是听到了你们最后的那番对话。
你质问塔尼亚,她究竟毁灭了什么。
她给不出答案,但我好像知道,也正因为我知道这个答案,我才会在那一日后,和你讲起我的过去,又在今天和你聊起所谓的爱与和平。”
希里安提起了几分兴趣,好奇道,“讲讲看吧,戴林。”
“我想,塔尼亚摧毁的,是你的另一种人生。”
戴林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讲述一个可怕的秘密。
“另一个你不断幻想、日夜美化,乃至入睡前都会沉溺的幻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