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眼下的氛围,有种真真切切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的感觉,哪怕这场聚会就快结束了。
人们的低笑与碰杯声清脆悦耳,脸颊泛着薄红,眼神在暖光里变得柔软,威士忌的醇香混着淡淡的烟草味,缠绕着舒缓的节奏,灯光在每个人的发梢镀上金边,笑语像温水般漫过桌面。
有人讲起最近的趣事,他说自己总能遇到一只会叼报纸的狗,几次跟踪下来,却找不到它去了哪,还有人应和了起来,问他那只狗是不是脑袋秃了一块。
秃了的狗?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
欢笑仍在继续,有人分享自己的糗事,有人幻想起自己的未来,还有关心起温西打算怎么安排婚礼,保罗那边准备的如何了等等。
希里安始终坐在角落的阴影里。
他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看温西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看埃尔顿比划手势时溅出的酒液,看梅福妮用指尖轻轻拨开垂到额前的碎发。
希里安唇角泛着笑意,自然得仿佛与生俱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笑意已经在脸上挂了多久。
直到某个瞬间。
或许是唱片机的旋律卡了半拍,或许是窗外的风突然撞在玻璃上,发出一声闷响——希里安的目光忽然顿住。
希里安看着对面卡座里,梅福妮正把一颗坚果抛进嘴里,嚼嚼嚼的像只松鼠,而自己的手,还维持着端杯的姿势,杯壁上的水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滑,凉得像某种提醒。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希里安。
“我是……希里安。”
念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暖融融的茧。
刚才那个笑着的“他”,是谁?是被这片刻的灯光、音乐、笑声借来的影子吗?
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他刚才的笑,是真的在笑吗?还是身体对“美好氛围”的条件反射?就像齿轮遇到润滑油会转得更顺滑,他的脸遇到温暖就自动扬起弧度。
可他是谁?
是那个从白崖镇里杀出的希里安,还是此刻坐在暖光里、连指尖都沾着酒气的“希里安”?
希里安盯着杯中的酒水,忽然觉得这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血痂,周围的笑声还在继续,但听在耳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失真,甚至有些刺耳。
他慢慢松开手,玻璃杯轻轻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希里安起身离开。
没人问他去哪,就像刚才没人问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暖光里,而希里安的暖光,碎了。
希里安脚步轻得像在逃离一场过于真实的梦,门外的冷风灌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站在昏黄的天幕下,孤零零的。
正如往日。
第136章 幻想人生
希里安倚靠着墙壁,目光呆滞地望向狭窄的巷子。
巷子尽头金色的夕阳落了下来,犹如取景器般,将路过的行人塑造成一幅幅温暖的画面。
他这么发呆了好一阵,直到有人推开了门。
“你怎么在这?我还找了你好半天。”
戴林走了出来,手上还端着酒杯,带着欢乐的余韵。
他不顾台阶的湿漉漉,一屁股坐在了希里安脚边,点燃了一根香烟。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啊,怎么了?”
“还好,只是有些……惆怅?”
希里安不太确定自己的心情,若是能弄清的话,也不会伫立于此,发了那么久的呆。
戴林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哦,是觉得……世界变得有些陌生,自己对其一无所知吗?”
希里安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也许吧,有那么一点。”
“那可太糟糕了。”
戴林饮酒、吸烟,吞云吐雾,学起希里安的语句,调侃道。
“你现在这副状态,就像一位刚用荆条抽完自己的苦行僧,忽然意识到,自己余生每天都要来上那一遍。”
希里安嘴角挑起了一下,又平复了下去。
戴林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一本正经道。
“你很迷茫吗?希里安。”
“可能。”
“那就是绝对喽。”
希里安不懂为什么戴林如此笃定。
“为什么?”
“清醒的人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有迷茫的人才会含糊不清。”
希里安略感意外地打量起戴林,此刻他理性的宛如一位智者。
只听他继续说道。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分析,当一个人感受到迷茫时,问题出在于,他不清楚自己是谁,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戴林回头瞥了一眼墨屋的大门,“于是他被世界排挤,就像一个在聚会里被冷落的倒霉蛋。”
“位置?我很清楚我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
希里安强调道,“一个脑袋有些毛病的杀人狂,你不觉得这很酷吗?”
“杀人狂?”
戴林冷笑了一声。
希里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从离开白崖镇犯下第一次血案起,无人不为自己的暴行感到战栗,可到戴林这,他却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
戴林头也不抬地问道。
“希里安,你会无缘无故杀死一个普通人吗?”
“不会。”
“那你会杀死一个好人吗?”
“更不会了。”
“那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你的目标?”
“穷凶极恶的罪人们。”
戴林用力地拍打起大腿,高声道,“看吧,就这样你还配说自己是杀人狂?”
希里安不理解他的反应。
“拜托,希里安,真正的杀人狂可不管是普通人还是超凡者,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只会跟随自己的嗜血本性,无差别地制造杀戮罢了。”
戴林中断了话题,引出了新的问题,“先让我们把杀人狂这件事搁置一下,一个新的问题。”
希里安逐渐产生了兴趣,和戴林一起坐在了湿漉漉的台阶上。
“你问吧。”
“那么……”
戴林故作沉思道,“等你杀光了赫尔城的仇敌后,你要做什么?”
希里安的回答干脆利落。
“离开这,去杀那些不在赫尔城、仍在逍遥法外的仇敌们。”
“等你满腔怒火倾泻殆尽,杀光了所有的仇敌们之后呢?”
希里安迟疑了一瞬,过往的某个瞬间里,他也曾考虑过这件事。
没有答案。
“我没怎么想过复仇之后的事。”
“为什么没有想过?”
“也许……”
希里安仰起头,金灿灿的天空正一点点地变得昏黄,夜晚就快降临了。
“也许,我潜意识地认为,我多半会死在复仇的路上吧。”
他轻松道,“我的仇敌里,可是有着一头恶孽啊,就算再怎么自信、愤怒,面对那等存在,多少也会感到不安吧。”
“假设你赢了呢?”
戴林畅想那样的未来,“你一路高歌猛进,不出几年就踏上了命途的尽头,接替了征巡拓者,成为了新的炬引命途之主,然后把那头恶孽大卸八块。”
“这听起来有些太疯狂了吧?”
希里安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戴林就这么随嘴讲了出来,明明是假设,语气却肯定的仿佛他见过这样的未来。
“万一呢?”
戴林把酒杯放在了台阶上,“凡事都怕个万一,抱点希望总比不抱希望强。”
他重新问道。
“所以,等你杀了那头恶孽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
希里安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起“不知道”时,甚至感到了几分耻辱。
“我能理解你,希里安,真的。”
戴林伸手搭在希里安的肩膀上,好似好兄弟一般。
“自目睹我母亲死去后,我也困惑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是那段时间里,我才逐渐意识到,是过往的怨恨撑起了我的人生。
如今,所有的怨恨都随着母亲的离去一并消失,我的心里空无一物,于是坚固的堡垒顿时崩塌成了一地的废墟。”
戴林自言自语了起来。
“人究竟该怎么活,又该怎么死呢?”
无人应答。
两人保持起了微妙的沉默,耳旁只剩下了墨屋里传来的隐隐笑声。
“对,就是在这般静谧的沉默里,我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思考一件事。”
戴林转头看向身旁的希里安,注视起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