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皙修长,指甲一点殷红的手掌,轻轻按在这刀芒上,然后用力。
这一道浑厚的刀芒就破碎了。
流丝飘带微晃动,一只雪白的脚踩在空中,然后是另一只脚,一个极婀娜的美人儿,走在空中,手里拿着一把仕女扇,不紧不慢晃动:“客官好大的火气。”
“刚刚那位将军,都没有您这般大火气呢。”
“本来还想着只是收了点肉,倒是没想到,引出来这么大的麻烦事儿。”
周衍目光微怔,意识中的玉册不动不摇,没有得到和此妖有关的东西,这玉册也没有反应,只是在看到那女人的时候,周衍的身体有种本能的恐惧。
这个女人,毫无疑问比起这位援军更强。
也难怪,裴玄豹会跑那么快。
女子目光看向周衍,微笑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君。”
“不知能值几个钱。”
伸出手去勾周衍的下巴,被横刀的刀锋迫开。
护持周衍的男人横刀斜持,道:“人,可不是你的‘货物’,青冥坊主。”
青冥坊主敛神笑道:“原来还是个知道妾身名号的。”
“哦?这一身装束……”
青冥坊主看着那男人,懒洋洋道:“既知我名,那也就知道,我这里的规矩,打生打死的,却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要带走他,也好说,只需要给出价钱就是了。”
男人横刀前压,本能地冷声道:
“我还没有和妖孽做交易的习惯。”
青冥坊主笑眯眯道:“我看的出来,你性子豪勇,而且不怕死,但是你有这个觉悟,你身后那个孩子又如何?”
“你明知道这里是妾身道场,还以这重伤之躯闯进来。”
“这么不要命,就是为了救百姓吧。”
男人回头看周衍,看到他此刻精疲力尽,周衍也看到他的脸,看到他脸上都是历战后的疲惫,似乎很久都没有休息,但是更多的是那种精神上的疲惫。
男人的脸庞线条冷硬,最后道:“……你要什么?”
青冥坊主不紧不慢,道:
“你的一条手臂,一只眼睛,一身弓术。”
“你知我名字,该知道我的修行,此地讲究公平交易。”
周衍看到那男人注视着青冥坊主,然后道:“好。”
他把自己的刀插在地上,然后转过身,披风翻卷,他伸出另一只手把周衍的眼睛遮住了,柔声道:“它是修行有成的大妖怪,它的坊市里,都遵循交易的原则。”
“不要怕。”
周衍感觉到男人的身体闷哼了一声,然后有温热的血落在自己的脸上,缓缓流淌下来,铁锈的味道灌到鼻子里,周衍的瞳孔收缩,然后是那个男人的声音,道:“可以了吧。”
青冥坊主微微笑道:“……好,走吧。”
周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想要睁开眼睛,却被那男人轻轻捂住,低声道:“不要看,走。”
他的力气仍旧很大,不要说周衍现在早就精疲力尽,就算是还好好的,也没法抗衡他的力量,被带着往外面走。
男人,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样往外走去了。
妖怪们没有阻拦,任由他们离开了。
有一名青年从群妖中施施然走出来,道:
“坊主竟然没有杀他们?”
那美丽女子的身躯飘摇晃动了下,然后整个身体都发出荧光,轰隆隆,大地都在晃动,然后整个地面都开裂,一只巨兽缓缓起身。
即便是这样了,绝大部分身躯都在下面,露出地面的不到十分之一。
那个庄子就在这巨兽脖子上的鳞甲上。
而在庄子后面,隐隐约约,还有连绵不绝的建筑,只是被一层阴云藏住了,这巨兽看上去威仪,那美人的身后有一根肉管延伸到巨兽身上。
这个一颦一笑都极好看的美人,竟然只是这巨兽的一个器官。
青年在看着的也是这位巨兽。
这才是大妖·【青冥坊主】。
但是坊主仍旧用那美人身份开口,没有说出刚刚自己感觉异样,只是懒洋洋地道:“妾身讲究的是个公平,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让他们走。”
“况且,那个男人……杀了会有麻烦的。”
麻烦?
织娘三姑奶奶的干儿子祝子澄扬了扬眉毛。
“说起来这个男人,他竟然愿意为了个陌生人,而付出这种代价?!”
青冥坊主道:“大抵是做了人生中最大的错事,自暴自弃的时候,就只能做些好事,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心境不崩溃,去安抚自己。”
“人总是这样的。”
“至于什么错事。”
青冥坊主伸出手一招——落在那里的手臂旁边,还有一枚腰牌,被一层青光笼罩,飞到了青冥坊主的掌心,祂看着这腰牌,眸子凝重。
然后把这腰牌扔到那青年手中,道:“你自己看吧。”
祝子澄本来是不在意的,可是看了一眼,面色骤变:
“什么?!”
“他,他们……”
他缓缓抬起头,道:“还以为只是随便一个军人,可是,他们……不是在香积寺北,近乎全军覆没了吗?!会不会是搞错了?”
青冥坊主淡淡道:“他来自长安。”
那腰牌很古朴了,一面写着【安仁军沈沧溟】几个大字。
另一面则是一个威严的字。
【唐】
祝子澄道:“安仁军,为大唐驻守边关的那一支边军吗?看来,最后的安仁军,也有一批被裹挟到了安史叛军里面,自以为是拯救大唐,却和大唐的中央军血战。”
青冥坊主懒洋洋道:
“你是说,混了小半西域和回纥兵马的大唐中央军?”
祝子澄只是道:“他是安仁军。”
“来自长安。”
“当真是在香积寺北,在那个战场上活下来的?”
祝子澄反复确认腰牌:
“是安仁军的骑将。”
“和吐蕃骑兵对射,三十八年不退的中原边军啊。”
青冥坊主拈起腰牌,低声道:
“大唐最后的精锐么。”
她松开了腰牌,这青铜腰牌朝着下面落下来,落在妖族坊市的地面上,当的一声轻响,唐字就这样倒下在血泊脏污里面,泛起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庚子,诸军俱发;壬寅,至长安城西,陈于香积寺北澧水之东。李嗣业为前军,郭子仪为中军,王思礼为后军。贼众十万,陈于其北…………】
【自午及酉,斩首六万级,贼遂大溃。】
——————《资治通鉴·唐纪·三十六》
第9章 此心恨
周衍被带出了那个奇诡的地方。
就算是眼睛被捂住了,但是在离开那里的时候,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好像是从水底浮出水面,一下子就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整个身体都轻松起来。
护着他冲出了妖市之后,男人的手掌移开,周衍看到了外面的天空。
是晚上了,天也黑了,但是和那个庄子里面,抬起头就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不一样,夜色中布满了星斗,亮莹莹的月光落下来,四面一片白。
周衍回头看那个男人,看到他的右臂空空荡荡的,臂铠都落下来,左眼则是多出一道刀疤,眼睛紧紧闭着,流出鲜血来,脸庞仍旧坚毅。
是为了救自己,才付出这样的代价的。
周衍心中有浓郁的愧疚感。
“不要说话,我们还没有离开妖市范围。”
男人提醒周衍,外面有一匹高大的黑色大马,那个男人带着周衍翻身上马,把横刀挂在马匹一侧,拍了拍这马儿的一侧,低声道:“辛苦你了,老兄弟。”
“走!”
那马嘶鸣一声,就在这月色下面,迈开脚步急奔,周衍一天的经历太过于疲惫了,再加上刹那放松安心,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又梦到自己回到了家里面,看到了爸妈,看到了那些朋友们,聊天扯皮,然后开一把游戏,打着打着,有些渴了,口干舌燥的,就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打开之后,用力干了一大口。
冰凉凉的气泡感冲入干燥的喉咙里。
那种舒爽舒坦的感觉一下子传递到整个身体。
周衍大口大口喝快乐水,都说冰镇可乐的八成价格都在第一口上,果然,之后这可乐就越来越寡淡了,就像是水一样,但是实在是太渴了,他还是大口咽下去。
越来越像是水了。
“小衍,来吃饭了,你最喜欢的回锅肉。”
“你爸的手艺。”
老妈在喊他了,他正要回答,却发现爸妈的声音越来越远,回过头去看,爸妈,还有那个熟悉的小客厅,还有暖黄色的灯光就变成了一个光斑,越来越远。
周衍一着急,忽然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周衍被呛醒了,勉强睁开眼睛,他靠着一棵树在坐着,看到前面半蹲着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水囊,正在给自己喂水,墨色的山纹甲甲叶在月色下泛着一圈淡白温和的涟漪。
然后这一天的经历就都涌现在周衍的脑海里了。
男人把水囊稍稍移开,道:“醒了。”
周衍道:“嗯,这里是……”
男人起身回到旁边坐下,道:“跑出了妖市范围,算是安全了,你是谁,为什么会在那种危险的地方。”
周衍藏了自己的真正来历,只是说从山上滚下来,很多东西都忘记了,被一个叫做王春的人捡走卖掉了,然后勉强打起精神,道:“还没有谢过救命大恩,不知道恩人尊姓大名。”
男人道:“沈沧溟。”
顿了顿,道:“不算是救你。”
周衍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