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从圣 第555节

李应寻李孟尝商谈,结果无非只有两个,顺利和不顺利。

顺利,也就是李应认为满意的结果,李子冀自己未必觉得满意。

不顺利,那么李应就不会离开。

所以李子冀只能过来,不得不过来。

李应道:“有谁能够真正置身事外呢?”

李孟尝希望和他无关,李子冀也希望和他无关,但他毕竟是李孟尝的儿子,那么这件事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与他没有关系。

李子冀道:“这件事没法收尾。”

李应沉默着,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一刻应该能说什么,这位在南境历经生死从不动容的男人,什么话也说不出。

李子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将目光移到了李孟尝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后又重新看向了李应:“你看过遂宁城外的坟海吗?”

那天下着雨。

祭奠的黄纸飘进了坟海之中,没有归路。

都卫禁军的牢狱距离皇宫其实并不算太远,只是长安城不同外面,何况是皇宫那样的地方,自然会有阵法阻隔内外,让人无法窥探。

李子冀感受不到皇后的气息,但他注视着皇宫的方向:“天下这种责任,很难具象化到每个人的身上,在有意识承担这份责任之前,遂宁那场大水淹死的数万人其实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下,很简单的两个字,其实又无比遥远,在承担这份责任之后,我依然不觉得那离我很近,但我在尽心尽力的去做,可水淹遂宁发生在最开始,以如今的责任去看待从前的生死,其实很难让内心有太大感触。”

我们总想要面面俱到,照顾到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逻辑和反应,可事实上,那是很难做到的,尤其是情绪这种东西。

相隔遥远,死的人再多也只是一个数字。

咫尺距离,就算只死一人也会有所动容。

当你没有去承担这份责任之前,只会庆幸自己安然无恙,只有当你去承担那份责任之后,才会悲痛哀呼人间炼狱。

“但道理是如此,所以皇后应该死,只是虞帝福泽太大,目下我还无法杀她。”

“同样,李孟尝明知我与母亲都在遂宁,却推波助澜,皇后固然是元凶,他却也无法将自己摘得干净。”

第1067章 一命换一命(下)

所以说到这里,结果就是已经注定的。

长风一直在外面站着,不离开也不插口,像是一个透明的存在。

他不能离开,他需要等待这里的结果出现,然后通知少典,进而让整个长安城百官权贵知晓。

“做错事就需要承担后果,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李应点了点头,认同李子冀的话。

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没有人一辈子干干净净,只是过错分大小。

也许有人说错就是错,没有大小之分,但事实上,过错的确是分大小的,犯错之后的忍耐和惩戒都是不同的。

李孟尝身为镇北将军,见过的死人也许都数不过来,他会在乎一个李小婉和私生子吗?

当然不会。

世上每个地方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李子冀成为了天下闻名的汝南县侯,所以可以去纠正错误。

而那些没能力纠正的,便只能淹没在沉默的海洋之中。

牢狱之中的刀光剑絮依然没有完全消失,飘洒四周落在地上擦出一道道痕迹又很快复原。

这父子三人之间交错复杂的经历或许普天之下都再难找出第二个。

李应伸出了手,一片片剑絮落在他的手上,他看着李子冀:“他害死了你母亲,所以你要杀他这很正常,一命还一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剑絮融合排列,渐渐勾勒出完整的剑身在李应的手中,他神色平淡:“一命换一命。”

李应道:“我不能坐视你杀他,也无法与他一同对付你,所以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一命换一命,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李孟尝的确是过错的一方,李子冀今日所作所为没有半分非议之处,但身为李孟尝之子,他无法坐视李子冀杀死李孟尝。

无法阻拦,进退两难。

那就一命换一命。

剑絮在手中化作了完整的一把剑,李应没有等李子冀回答,也没有任何犹豫,那把剑直接朝着自己的心口插了进去。

银月血甲在他的控制下并未起到丁点阻碍。

他的动作很快,因为李应很清楚,只要自己已死,李子冀哪怕再如何不愿意,也不会再对李孟尝如何。

“无定印。”

牢狱之中的一切全都定格下来,李子冀气海之中的灵气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消逝着,那把剑已经插进了李应的胸口,距离心脏只差些许。

却硬生生的停顿下来。

李应的体内气息疯狂喷涌,试图挣脱无定印的禁锢,只是此时此刻,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捏碎了那道光剑。

无定印的禁锢之力消散。

李子冀盯着他:“我本以为你是不同的那一个。”

他和李应几次接触,明白李应本是一个冷静睿智且杀伐果断的人,他有着接替宋登南成为南境统帅的一切资格,只是哪怕是这样的人,也有迈不过去的地方。

李应道:“天下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的。”

天下有几个儿子能坐视父亲被杀而无动于衷呢?

李子冀道:“或许你就不该来这里。”

李应想着这些年来的一切经历,国公府身为坚定不移的后党支持者,上下所有人都被打上了后党的印记,而他却偏偏最尊敬圣皇,最不喜后党这种事情,所以早早便被送去了南境。

可出身国公府的印记是没那么容易洗掉的,所有人都知道李应得到了宋帅的教导,二人实为师徒,情同父子,未来其接替执掌南境更是被无数人羡慕不已。

可这一路上的成长和经历,又岂是如今的光鲜就能遮掩的?

他在南境经历的生死危险,是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从没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也从没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李应道:“我可以废去他的修为,让其永远囚禁于牢狱之中。”

话落,他顿了顿,语气复杂:“最起码,让他活着。”

李子冀没有说话。

李孟尝眉头已经越来越深:“这是我选择的路,这条路没有对错之分,所经历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选择这条路时注定要发生的。”

李孟尝的声音突然响起,李子冀侧眸看了过去。

李应的目光却是微微发生变化。

因为二人此时此刻,都感受到了李孟尝体内生机的飞速消散,在这一瞬间,李孟尝自毁气海,自断神相法身,自裂全身经脉。

即便是此时此刻丹圣就在这里,也没办法将其救回来。

李孟尝依然站在那里,平淡的声音中不含任何波澜,他是镇北将军,是圣朝国公,自己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有错,即便有错,那也必须要自己承担,绝不会牵连其他人,尤其是牵连自己的儿子代替自己去死。

今天这件事或许还有第二个结局,李子冀最终在李应的阻拦下选择让步,允许他自废修为与宁夫人一般终生囚禁在牢狱之中。

但那样的结局,与死何异?

他李孟尝,何惜一命?

既然如此,那便用自己的性命来结束这一切。

“当初送你去南境,有人说国公府是在两头押宝,既想做后党,又想尊陛下,我送你去,仅仅只是因为你想去,如此而已。”

李孟尝目光平静:“陛下的豪赌注定不可能成功,世界的轮回还会继续,这是我支持皇后的最根本原因。”

“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这条路没有停下,不因我的生死而停下,也不因我的生死而评判对错。”

李孟尝缓缓坐在地上,目光中的神采渐渐消失。

他之所以支持异教,是因为他看不到任何更好能够改变的方法,圣皇的豪赌,包括李子冀如今这虚无缥缈的理想,终究都要败在这注定的现实之中。

或许,下个轮回李子冀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去尝试。

但这个轮回马上便要结束。

圣皇豪赌的不留后路,再次轮回的迫在眉睫,有限的时间承载着无限的理想,一切的因素汇聚在一起就注定了这一次轮回之前那近乎扭曲的命中注定。

他的道路,不因他的生死而分对错。

李子冀松开了李应的手腕。

李应没有转身。

二人在牢狱之中对视着,可怕的沉默。

第1068章 人心总是过多复杂

......

......

李孟尝终究还是死了。

李子冀回到南林巷,躺在院中的长椅上,静静望着苍穹之上将散未散的云层。

雨已经停了。

这些云还没散,自然不会有月光落下,长安城依然灯火通明,院子里却没什么光亮,很安静。

或许雨后的世界总是如此安静的。

老猫还没有睡,从屋檐下跳起来落在他的胸口,然后小猪一样的身体蜷缩着,像是要在他的怀里钻出一个洞来。

李子冀用手顺着它的后背,听着自屋檐滑落到地上的偶尔滴水声,他的内心也同样十分平静。

他对李孟尝并没有极其强烈到不容忽视的个人情绪,从始至终,到现如今这个结果,仅仅只是因为他该这么做。

李小婉的大仇得报,他不清楚这个早已躺在坟墓中的女人是否会因此高兴,最起码自己的内心之中并没什么喜悦或是惆怅的情绪波澜。

站在对的角度杀人,与站在错的角度杀人,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所以如何区分对错,就变得很重要。

大概有两种,利益和道德。

李孟尝所处的便是利益的位置,为了反对圣皇决绝的豪赌而有所牺牲,在他看来这是为了大局和世界着想而该有的牺牲。

李子冀也难免注重利益,只是在利益之余,他还兼顾着道德。

最起码,从新历三十一年冬至今,他从未做过一件心中有愧的事情。

“看来他已经死了。”

铺子的门被推开,崔文若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

李子冀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崔文若,慕容燕等人各自倚在门口,似乎已经瞧了他许久时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没有察觉。

李孟尝的死,他终归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

院子的地面雨水留下的痕迹自然还没有干涸,崔文若几人也并未走出,就倚在铺子门窗一侧,或坐或立。

他们当然没有睡下,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要在第一时间看到结果。

而结果,似乎已经写在了李子冀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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