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之上 第484节

  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席地而坐,正在轻抚一尾焦琴。

  他弹奏很慢,琴音悠长。

  此地明明是魔气遍地的阴间,险恶无比,即便是鬼神也不愿来到这等凶恶之地,但这老者、童子、仙鹤、古松,却偏偏有一种仙家气派,令人啧啧称奇。

  陈寅都道:“你们在此地等我。”

  杜怡然、沙秋桐等人停下脚步,静静等候。

  陈寅都走上前去,只见这老者身着交领右衽,上衣下裳,腰间束带,衣可蔽膝。衣领绣着雷文,肩头有着简易的龙纹。头戴高冠,插着凤羽,旁边是月亮贝为点缀。腰间佩玉瑶,脚穿一双黑色翘头木履。

  他的装束精致中带着古意。

  陈寅都来到老者面前,席地而坐,恰逢童子烧开了水,冲茶,在二人面前摆上白玉杯。

  茶水落入杯中,冲击杯壁,发出叮咚的悦耳声响。

  陈寅都望着茶水,道:“大祭酒是大周时期的官职罢?阁下却穿着商人贵胄的服饰,未免不伦不类。”

  老者将焦琴放在一旁,笑道:“陈道友此言差矣。大周灭商,继承了商制,许多官职都保留下来。商时的祭酒,乃是祝、巫,后世又称作儒,乃祭天之官,王公贵胄上祭于天时,主持大祭,最后祭酒之人,便是大祭酒。”

  陈寅都道:“我曾查看史前残留物,对商亦有所了解。祭酒之人,应该是王室中的长者。阁下是王室。”

  大祭酒微笑道:“陈道友是聪慧之人。真王当年若是有你这般聪慧,便不会死在绝望坡了。你应该见过鬼族吧?那些鬼族也是商人后裔。商人中有很多神职,比如负责火祭的官叫祝融,负责水祭的官叫共工,木正句芒,金正蓐收,如此等等。他们身上有着各自的大道纹理,是他们所负责的官职代表的大道。”

  陈寅都道:“我的确研究过,但不曾细想,如今得道兄指点,不禁欣喜若狂。”

  他虽说欣喜若狂,但面色却丝毫也没有带着喜色,倒是身后的苍松子、屠英和阎世充欣喜若狂,将他的喜悦心情承担过去,让他依旧完美得无可挑剔,找不出半点破绽。

  “共工水祭,其大道纹理意味着水系的仙法,句芒木祭,其大道纹理意味着木系仙法。”

  大祭酒饮茶,不疾不徐道,“不同的神权,掌握不同的大道纹理。行使神权时,大道纹理会让商人变成不同的形态。这便是神态这个词的来源。剧变发生后,大商子民被邪气所侵,常年生活在阴间,因此逐渐向神态转变,变得非人。”

  陈寅都道:“商人用邪化的法门,摆脱灭族命运,但同样也无法回归人族。”

  大祭酒叹了口气,黯然道:“这就是我没有与他们同化的原因。他们变成鬼族,便不再是商人了,而是异族。真正的大商之民,保存在神都。那些鬼族,不过是保留我大商文明的藏书阁。”

  他沉默片刻,道:“你适才说,要以苍措七杀魔音,乱神都所有人的道心,是真是假?”

  陈寅都道:“你们邪不邪,正不正,弊端极大。哪怕是大祭酒,也没能做到道心稳固,不动不摇。倘若我以苍措七杀魔音乱你们道心的同时,布下聚集邪气的阵法,短时间内便可以让神都聚集无边的邪气,片刻间,除了阁下,所有人都会道心被邪性吞噬。神都覆灭,弹指之间。”

  大祭酒道:“展示给我看。”

  陈寅都坐在他的对面,并未动弹。

  屠英却已然催动苍措七杀魔音,他的脑后大境铺开,四周仿佛有着无形的弦,随着他的指端拨动,音律大作,顿时魔气森森,将人心中最深处的魔性勾动。

  屠英连拨七次琴弦,魔音一次比一次高亢,杀伐之气,甚至让白鹤脖颈断,让焦琴琴弦崩。

  “琴韵撩鹤心魔舞,弦颤勾魂惑自生。”

  大祭酒面前的几缕白发缓缓飘动,随着琴音七杀而抖动七次,赞叹道,“七杀魔音一出,神都告破,有如界上界一般。所以,陈神皇才是有大洞见之人,早在阁下之前,便看出我们这些人的破绽。”

  陈寅都道:“小十也是这么说?”

  大祭酒颔首,道:“陈神皇来到阴间后,魔性极重,竟在阴间修行魔道,引来魔种的觊觎,试图将他吞噬。他竟看出破绽,反吞噬了几只魔,炼化魔种,修为大进。”

  陈寅都漠然道:“小十虽炼化魔种,但想让你们这些老狐狸拜他为魔皇,未免高看他了。大祭酒有何图谋?不妨明说。”

  大祭酒道:“神皇以为,既然天地邪变无法改变,那就索性顺应天意,主动邪变,自此之后,人族便是魔族。所有人,以魔的状态生存。他有让天地彻底邪变的法门。”

  陈寅都扬了扬眉,道:“他一个孩童,岂能想出让天地邪变法门?”

  大祭酒道:“他有。”

  陈寅都道:“请教?”

  大祭酒推来一张纸。

  陈寅都低头看去,纸上的字迹,的确是陈实的字迹。

  陈实在纸上写下是一篇功法,用邪气修炼的功法,内容荒诞不经,是用邪气筑基修行,参禅悟道的功法!

  但是陈寅都观看下去,越看越是心惊。

  因为这门功法的确可行!

  按照这门功法修炼,普通人邪气入体,以邪气为正气,先筑邪基,再炼邪法,修邪金丹,炼邪元婴,修邪元神,元神魔化而成道场。

  只不过,这门功法修炼到炼神境,便戛然而止。

  “残的?”陈寅都皱眉。

  大祭酒道:“之所以是残篇,是因为阎罗王设计骗走太后娘娘,暗算陈神皇,将陛下俘虏,囚禁在仙都。而后,阁下又将陛下掳走。否则今日,阁下看到的便不是残篇。”

  陈寅都淡淡道:“凭借一门魔道功法,并不足以将整个世界污染,让西牛新洲邪变。”

  大祭酒微笑道:“神皇说,他有一种法门,可以邪化真神。”

  此言一出,饶是陈寅都将所有的负面情绪丢给造物小五,此刻也不禁毛骨悚然。

  邪化真神?!

  这等事情,真的是陈实所能想出的?

  他比造物小五,更像邪祟!

  大祭酒道:“他在尝试开创魔道功法,用以沟通真神,获得真神赐福。若是真神赐下神胎,便以自身的魔道功法邪化神胎,借神降、炼虚二境,神胎回归真神之时,邪化真神。”

  陈寅都目光落在这张纸上,将上面的魔道功法又细细阅读一遍,道:“他为何没有传授你们这门功法?”

  大祭酒笑道:“我适才已经说了,他还在完善这门功法时,便被阁下掳走……”

  陈寅都摇头道:“以阎王的实力,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掳走我儿媳?”

  大祭酒微微一怔。

  陈寅都继续道:“阎王的确厉害,但也没有厉害到横扫神都。小十若是想救下他娘亲的魂魄,只需告诉你一声,你率领神都强者前去营救,自是手到擒来。为何他偏偏独自前去,自投罗网?”

  大祭酒皱眉。

  陈寅都道:“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大祭酒,我儿媳巫轻妤落入阎王之手,是否有一种可能,她藉此脱身,摆脱你们?小十独自前去营救,是否能说明,他从未相信过你们,因此与他娘亲合谋,趁机摆脱你们的监控?”

  大祭酒笑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陈寅都将那张纸推回,淡淡道:“并非推测。他若是果真信任你们,便不会给你们留下一门残篇。补上这门功法中缺失的神龛、神胎、神降、炼虚四个境界,又不是太难。”

  大祭酒扬了扬眉毛。

  陈寅都道:“他寻出邪化真神的法门,早就可以补全这门功法,但就是不信任你们,所以才会择机与他娘亲一起逃走。”

  大祭酒笑道:“他与我们一样,他也是魔。”

  陈寅都摇头道:“那么你错了。当年我救出他时,他第一时间封印了自己的记忆。”

  他盯着大祭酒,道:“你以为是我封印了他的记忆。我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怎么会救回他的同时,便封印了他?”

  大祭酒深深皱眉。

  陈寅都饮茶,放下茶杯,起身后退。退出三步,向大祭酒躬身,又退出几步,这才转身来到杜怡然、沙秋桐等人身边。

  “趁他心志动摇,我们走。”他低声道。

  众人急匆匆离去。

  过了良久,沙婆婆打破沉默,道:“老陈头,小十真的第一时间封印了自己的记忆?”

  陈寅都没有说话,将自己与造物小五的思维分开。

  他与造物小五分开后,身上那种恐怖的压迫感顿时消散,多出一些人味儿,让众人多少暗自松一口气。

  青羊笑道:“小十自然是自我封印,他一定不忍心摧毁真神,邪化众生。”

  陈寅都摇头道:“小十的记忆,是我封印的。我救回他时,他的第一句话便说……”

  他学着少年陈实天真无邪的语气,道:“爷爷,我悟到了摧毁真神的法门,咱们爷俩毁掉这个世界,再造一个新时代罢。”

第449章 点亮社稷图

  陈寅都把少年陈实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说出的话,却让青羊、沙秋桐等人不寒而栗。

  摧毁真神。

  毁掉这个世界。

  再造一个新时代。

  无论哪句话,都让他们感觉到恐惧。

  若是这些话是出自其他人之口,最多是小儿辩日,虽有奇语,但不知可行之法。

  但说话之人是获得先天道胎的孩秀才,被所有人视作奇才的存在,便不能不让他们重视了。

  “比我还邪性。”造物小五道。

  他随即心道:“不愧是我儿子。”

  “小十说的邪化真神的法门,真的可行吗?”天狐询问道。

  陈寅都道:“我推演过,可行。”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

  “所以我救活他之后,就封印了他的记忆。”陈寅都面色黯然。

  当年他救回陈实的魂魄,坐在孙儿的床边,看着陈实陷入沉睡。他的脸色被房间里的烛光照耀得阴晴不定,他始终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这么做。

  陈实被人夺走道胎,死亡沦落为阴间的鬼魂,吃了很多苦,变得怨念滔天,魔性越来越重。

  他遇到的鬼、怪、神、魔,不是想杀他,就是想利用他,这种恶劣的环境迫使他从原来天真烂漫的孩秀才,飞速蜕变成一个比造物小五还要可怕百倍的魔头。

  陈寅都不敢确定,陈实的话是顽童的戏谑之语,还是认真的。

  因为倘若算上死去的八年,陈实那时已经十七岁,是成年人了。

  陈寅都在红烛燃烬之时,终于下定决心,亲手将陈实的记忆封印。

  他还记得他封印途中陈实醒来,却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眼角流下了泪水。

  陈实没有睁开眼睛看他,也没有反抗,没有求饶,只是低声说道:“爷爷,你会为我报仇么?”

  “会的,我一定会。”

  陈寅都看到孙儿眼角滑落的泪水,一时间有些悔意,意志有些动摇,但还是狠下心,将陈实十七年的记忆封印。

  他坐在孙儿的床前,面目笼罩在黑暗中,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

  第二天的清晨,陈实从空白的梦境中醒来,睁开眼睛,对这个朦胧的世界逐渐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看着床边的老人,坐起身来。

  此刻的他不是魔皇,也不是孩秀才,清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我是谁?你是谁?这是哪儿?”他眼眸清澈,面带笑容,询问道。

  “你叫陈实,小名小十。”

  “我叫陈寅都,是你爷爷。”

  “这里是黄坡村,咱们家里。咱家就剩下咱们爷俩相依为命了。”

  “对了,还有小黑。小黑,过来!小十,就是它把你推倒,撞在石头上,所以你啥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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