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是他,他会做出和白皇帝相同的选择。
渊岱本该明白的,奈何这位天道宗祖师终究是活得太久了。
时光是人世间最锋利的那把剑,无物不能斩,所谓的责任又怎能成为例外?
如此看来,渊岱死得不冤。
“你是如何取信他的?”
顾濯开口询问。
白皇帝似笑非笑说道:“你是我的仇人,而他想你死,世间还有多少这般纯粹的利害关系?”
顾濯想了想,发现这句话的确有理,说道:“但他看错了你。”
白皇帝微微一笑,说道:“这其实不能怪渊岱。”
顾濯问道:“另有许诺?”
“天庭。”
白皇帝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戏谑:“在那座破道观里,渊岱和我完整地阐述了这个设想。”
顾濯接过话头,说道:“客观而言,这的确可以让大秦走向千秋万世。”
白皇帝说道:“事若成,天上人间就此二分。”
顾濯说道:“这是祖师的原话。”
“不错。”
白皇帝站起身,望向未央宫外,如君临天下。
偌大人间尽在其眼中。
“可我为什么要让人间二分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皇帝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陈述。
“人间正道是沧桑,无沧海成桑田的勇气,依靠着妥协与交易而来的千秋万代又有什么意义?”
顾濯沉默不语。
白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眼中,说道:“不仅没有意义,更没有意思。”
千秋万代,万世一君如何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答案早已在话中。
这场谈话从开始的那一刻起,白瀛洲就没有以朕自称过,而是用的我字。
那么。
对一个以瀛洲二字为名的人来说,渊岱给出的诱惑就是人世间最大的无趣所在,是一个千年万年见青天不得出的囚笼。
渊岱对此一无所知,仍以为白瀛洲是未央宫之变时的那个他,却不知支撑着他的那个理由早已随着晨昏钟声消逝而远去。
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再是理所应当不过。
顾濯说道:“如今人间,唯有杀一杀我才算是有意思?”
白瀛洲嗯了一声。
顾濯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嘲说道:“这意思真没意思。”
“而且这是私仇。”
白瀛洲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总该要给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一个交代。”
顾濯不再多言,问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那你有几分把握杀我?”
……
……
白瀛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缓声说道:“渊岱舍了肉身,神魂与万物相合,长居荒原万万年取代天道,故而被荒人称之为上苍,然而你却在百年前就踏出了这一步,甚至在那短暂时间中比渊岱还要走得更远,令他忌惮到生出杀心。”
顾濯静静看着他,不置可否。
白瀛洲说道:“当年玄都之上晨昏钟先后两次响起,戛然而止于第三声的途中,因为当钟声第三次真正响起时,不再只是天光倒转。”
顾濯提醒说道:“在未央宫事变的那天,我为救你的姐姐,曾让钟声绵延不绝。”
白瀛洲摇头说道:“何必在这时候再如此虚伪,你我都知道那不是同一回事。”
顾濯有些遗憾,叹道:“原来我在撒谎上没什么天赋可言吗?”
“过往年间,我一直在思考晨昏钟第三次真正响起,人间将会如何。”
白瀛洲的视线落在那些碎片上,说道:“然而直到如今,那个答案才是堪堪出现在我的眼中,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虽然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但除非你猜对了……”
话没能说完。
白瀛洲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这是超脱的路,对否?”
顾濯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站起身来。
“是的。”
他叹息着给出了答案:“这是离开人间世的道路之一,这也是渊岱未能超脱的原因所在。”
第362章 登仙事
白瀛洲沉默不语。
他的神色看似是平静,眼眸深处实则有万千思绪仿若流星划过,以这句话进行着推断。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未央宫外夜色散尽,为炽烈阳光所笼罩时,一道情绪复杂地叹息声缓缓响起。
“原来还是那一回事。”
白瀛洲望向白帝山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天地如逆旅。”
顾濯说道:“故而你我若是想要从中离开,最先要做的那件事就是结账。”
白瀛洲说道:“渊岱之所以未能超脱,还沦落到那个境地中,是因为他不愿结这笔账,甚至还想要逃账,因为那笔账上写着的是他的命。”
“事实便是如此。”顾濯平静说道:“晨昏钟和天庭都是渊岱用来赖账的手段。”
白瀛洲问道:“既然晨昏钟可做此用处,何以成为他无法超脱的原因?”
顾濯提醒说道:“也许你可以先去想一想天庭。”
白瀛洲想着这句话,想着渊岱所行之事,若有所思,思而再有所得。
这其中存在着的是一个朴素的道理。
近万年前,渊岱来到了一家名为人间的客栈中,在此吃好喝好睡得更好,随后数百年恍如一日而过。
在这漫长时光中,他理所当然地忘记自己只是一位租客,于某天生出离开的心思并且付诸于行,却被店家告知需要结账,于是他不得不在这惘然错愕中做出抉择。
是转身往后走当作无事发生,还是往前?
渊岱的决定聪明也愚蠢。
先退,再前。
在第一次前进带来的后退中,他给予了后世的天道宗一个看似无限美好的虚假设想——天庭。
当然,这所谓天庭不过是他为自己而留的后手。
然而正是因为这万全之策,致使他在第二次超脱的过程中被天道发现。
可一不可再,故而这方天地给予他与死亡无关的唯一选择,便是这万年来每一位登仙后试图离开人间的修行者所遇到的死亡。
事实上,渊岱就是一个守门人。
一念及此,白瀛洲不禁觉得这其中的真相着实荒谬滑稽,真真引人发笑。
“天庭是渊岱为求脱离那种境地的手段,晨昏钟的用处又是什么?”
“撒谎。”
顾濯平静说道:“一个给予天道的谎言。”
白皇帝懂了,说道:“那个谎言是告诉这方天地,持钟人从未来到过这人世间,对吗?”
未曾来过,自是一身清净,谈何因果?
无因果,自当超脱。
顾濯想着这些话,再次沉默。
白瀛洲看着他,继续说道:“这是一个没有第二次的谎言,故而当年玄都之上渊岱才会不择一切手段让钟声戛然而止,让你去死。”
以钟声登仙而去者不是渊岱,那受其苦果者就只能是渊岱。
谁让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事情就是这么的简单。
从未真正复杂过。
“归根结底,还是那笔账太重了。”
白瀛洲感慨万千说道:“莫说渊岱不愿,古往今来,又有谁人愿意结这笔账呢?”
顾濯想了想,说道:“其实还是有人愿意的。”
白瀛洲闻言而回忆许久,眼中忽然亮起,问道:“易水的第四代祖师?”
“嗯。”
顾濯说道:“唯有此人愿舍衣裳,还赠一身境界于这方天地,但求看世外一眼。”
白瀛洲赞叹道:“无愧剑修。”
然后他话锋骤转,笑意尽敛,说出了那句话。
“可这不是你想要走的路。”
易水第四代祖师除却一剑别无外物,无所求故而有大自由。
唯有这样的人,才会为求望天外一眼,连付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嗯。”
顾濯没有无趣到否认,说道:“我还没有活到腻味,又怎舍得去死?”
白瀛洲说道:“所以晨昏钟是你唯一的选择。”
……
……
若要超脱,死亡将会是必须要付出的那个代价,因为超脱者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方天地,无论境界还是生命,离去时自当还个干干净净。
然而人死后万事休,纵是超脱又有何意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