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笑了笑,说道:“当然不是避讳,我是道门的人,又怎会去避秦国的讳。”
楚珺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顾濯的语气几分无奈。
“我姓白,那些年恰好还在修行界上略有名声,白家就觉得我其实是离散在外的私生子。”
他说道:“出于某个原因,白家对此称得上是坚信不疑……”
话没能说下去。
谢应怜有些恼火地打断了他,不满说道:“别什么某个原因,这明显就是最重要的地方,你都决定说出来了,怎么能忽略过去的?”
裴今歌与楚珺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想到了一处去。
“那个原因是……”
顾濯的语气难得复杂,不是感慨,不是唏嘘,而是极度的无语:“我当年曾经帮过王祭。”
谢应怜愣住了,心想这似乎还挺有道理的?
若不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当年的你为什么要帮王祭?
这足以令白家上下坚信不疑,甚至认为这是你在释放出信号吧?
裴今歌没有因为猜中事实而喜悦,只觉得好笑。
楚珺沉思片刻后,问道:“王前辈破门而之事举世皆知,因此白家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做了很多事?”
“嗯。”
顾濯想着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因无语而沉默。
当时的白家已经意识到秦国的艰难处境,正为此而不断尝试自救,而他则是那数根承载着希望的稻草之一。
在这种情形下,太多乱七八糟的手段被用在这件事里面了。
比如他受邀参加某场宴席,席间总有人试图与私下闲聊,且语重又心长。
比如他总是遭受某些突如其来的示好,兜兜转转到最后也还是白家,且在此前恰好有人试图打压他。
无论何种比如,最终都会绕到那个白家上,都有着同一个诉求——令他归心。
结果当然也只有一个。
“然后呢?”谢应怜问道。
这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又怎足以让白远这两个字被历史的尘埃淹没?
其中必然还有变故。
“这件事弄得我很烦。”
顾濯说道:“而且随着我在道门的地位越来越高后,更烦。”
假若余笙此刻在场,想来会在这时候接上一句话,说这就是他变得不爱讲道理的原因——当年的他为此说过太多道理,奈何白家无人听。
“为了把这事给解决掉,我做了个比较直接的决定。”
顾濯的语气毫无波澜。
楚珺神情微变,眼里都是荒唐色,迟疑问道:“这……难道就是道门和大秦不和的开端?”
谢应怜却是好生赞叹敬佩,忍不住鼓起掌来。
裴今歌似笑非笑。
顾濯轻轻点头,用鼻音嗯了声,说道:“虽然按照当时的时势,必然要有一场争端的到来,但一切的起点确实就是这个。”
“那再然后呢?”
楚珺的眉头蹙得极紧,认真问道:“以白家的习惯,没道理不用您的身份和手段做事。”
顾濯说道:“就是因为用了。”
没人听到这句话,唯有曾在白帝山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裴今歌隐有推断。
“是极为无趣的手段,唯一的意义就是证明我和白家确实毫无关系可言。”
顾濯顿了顿,想到自己那位妻子,于是决定不说:“总之,事情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楚珺和谢应怜都明白他的顾虑所在,自然不会追问下去,有些遗憾,但不多。
话就说到这里。
再有人在檐下打起油纸伞,推着轮椅让顾濯追风去。
那人是裴今歌。
谢应怜望向被雨幕遮去身影的两人,挑了挑眉,问道:“你觉得这事儿最后会怎样?”
楚珺面不改色说道:“什么怎样?”
“啧。”
谢应怜翻了个白眼,说道:“在我面前还装不懂,有意思吗?”
楚珺淡然说道:“我是真不懂。”
谢应怜讥笑说道:“心中唯有大道是吧?”
“要不然呢?”
楚珺转过身,往曾经的洞府走去,说道:“比之大道,这等都是小事。”
谢应怜看着她的背影,揶揄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诋毁自己师父啊?”
楚珺不假思索说道:“吾师非凡人,道心恒存,天地万物皆相亲,岂是旁人所能诋毁的?”
谢应怜好生无语,心想你何不再说大声些,好让顾濯把这马屁听个清楚?
一念及此,她突然有些恼了,快步追上楚珺。
“所以你到底支持谁?”
“支持什么?”
“长公主,还是裴司主选一个吧,还是说你都支持?”
“……我真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总不能去支持林挽衣吧?得知道她和我们是同辈啊,同辈这两个字知不知道什么意思?她要是成功上位我们不就成小辈了吗?以后见了她都得低头让行了!”
“谢,应,怜。”
“在~”
谢应怜拖曳着尾音,眼里都是得意,心想你总算忍不住了吧?
楚珺转身,裙袂于风中凛冽而起,盯着谢应怜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想怎么死?”
谢应怜自然不愿意与满怀怒意的她战上一场,毫不犹豫转开话头,神情瞬间凝重,沉声问道:“你发现没有,其实你师父没回答你最开始的那个问题,要不我们先追过去问个究竟?”
……
……
“没关系吗?”
“嗯?”
“楚珺和谢应怜打起来了。”
“还好。”
顾濯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神情也不紧张,依旧是优哉游哉。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顾濯没反应过来,说道:“我?”
裴今歌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不是庵主留下的第三问,我不在乎那个。”
顾濯诚实说道:“我都喜欢。”
裴今歌微怔,说道:“我以为你会委婉。”
“都是险些死上第二次的人了。”
顾濯笑了笑,笑容轻快而坦然,说道:“再在这种事情上犹豫未免太浪费生命。”
裴今歌认真问道:“要是不同意?”
顾濯说道:“这个等以后再想办法。”
裴今歌当然不满意,但想到他为何会这样说,不由陷入了沉默。
雨水在青石板上不断绽开,檐下风铃摇得动人,远方起伏山峦的青在暮色的掩映下渐深渐沉,凝如墨。
她怔怔出神地看着这幕画面,不想去说那种关于生死的话,在长时间的沉默后醒过神来。
然后,裴今歌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其实我要谢谢谢应怜,如果不是她的胡言乱语,我不会生出和你说接下来这番话的心思……要说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没有一个不喜欢你的理由,那天我之所以要说不喜欢你,是因为我想你活下来,对我来说,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但有一件事是例外的,那件事是登仙……我知道为什么你和陛下以及佛祖联手都要杀渊岱,所以……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你能登仙羽化离开这人世间,那至少不要为我留下来。”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硬要一个答案,无非就是我喜欢这样的你。”
顾濯没有说话,平静地接受了。
裴今歌认真说道:“但不管你做何决定也好,都要活着。”
对她而言,这句话很不容易,因为活的对立面是死。
……
……
在这场春雨逝去后的第九天傍晚,有人独自走出清净观。
第十天,举世皆惊,皆动。
那人是顾濯。
谁都知道他此行的最后目的地。
第358章 与旧日同行
旅途是如此的漫长,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离开清净观后的道主,未曾直入神都,而是行走天下。
从暮春到盛夏,他走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野间,走在或繁闹或冷清的城池小镇里,走在过去见过的那些景色里,但他不再如过往那般的低调,拒绝与世间打交道。
这一次的他得以心血来潮,于是乡野村间的私塾里会多出他的身影,州郡城中的诗会里坐着个以夜唱声下酒的闲人,某间道观听见自云深不知处而来的天籁有道童就此开悟……人们在最初的惘然后意识到这些传说因何而起,于是开始激昂与涌动。
无数修行者前赴后继地去追寻道主留下的每一缕踪迹,试图与之进行一场并不是偶遇的偶遇,聆得妙音道韵,自此成为山上人,而大秦的地方官员则是止不住地忧心忡忡,乃至于朝堂为之而发生过数次剧烈的争吵,直至白皇帝亲自降下旨意方才压下相关的骚乱。
这依旧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然而与那年未央宫之变不同,伴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很多人渐渐地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依旧决定着众生的命运,但与众生已然无关。
在生出这种令人辛酸的认知后,那些担忧与恐惧反而渐渐地淡了,散了,留下的都是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