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夜色与雨幕,顾濯望向裴今歌,认真说道:“谢谢。”
裴今歌挑眉,问道:“就没别的词儿了?”
顾濯心想这世上还能有取代这两个字的话吗?
裴今歌毫不客气说道:“我不喜欢谢谢,这只是我对你的一笔投资,你要做的唯一事情是活下来,仅此而已。”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然后他的目光来到赵启身上,问道:“你要怎么选?”
晨光即将到来,大秦的玄甲重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也许下一刻就要与此间的雨声混为一体。
赵启很清楚,接下来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将会极大程度影响这场战争的走向。
他想着不久前的裴今歌,看着远方高台上的道主,在短暂的沉思后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并不费力。
“数年前,我那位徒弟在望京输给了你。”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这将会是那场胜负的延续。”
顾濯嗯了一声。
赵启往前,在滂沱大雨中走向那方高台。
他的脚步貌似缓慢,事实上却是瞬息十余里,硬生生在雨幕中拖拽出一串残影。
未待残影散尽,人已至。
顾濯静静地看着赵启。
赵启行恭敬晚辈礼,说道:“我会先行出手,还请前辈体谅。”
顾濯道了声好。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赵启五指紧握,成拳。
就在他出拳前一刻,远方忽有白光破空飞掠而来。
那是裴今歌的刀。
赵启对此视而不见。
顾濯握刀在手。
直到这时候,赵启才是挥出拳头。
拳出瞬间,似是有朝阳自拳中央升起,无限光明自指缝间溢出。
漫天雨水被蒸发成雾气,然后为拳势所席卷向前,再向前。
这一拳简单至极。
正因简单,故而强大。
面对这种纯粹的强,顾濯略有心得。
他出刀,刀锋径直向前。
赵启看着那把朝着自己拳头斩来的长刀,眼神骤然明亮,恍若大日。
轰的一声巨响。
刀锋与拳头正面相遇,未见鲜血四溅,真元率先卷起狂风涌向四面八方。
浓雾瞬间消散不见,重临世间的雨水被迫远行,再无一物存于此间。
紧接着,高台陡然下沉十余丈,连带着在今夜饱受蹂躏的荒原大地发出悲鸣,岩石砂砾在相互挤压中坍缩数十丈之深,硬生生凹陷出一座深坑!
顾濯开始往前。
赵启的拳头被刀锋斩开,鲜血还未来得及流出,便为炙热光明所蒸发。
与此同时,他眼中的光开始急剧衰竭。
那双瞳孔如若未被潮水带走的死鱼,奄奄一息地暴露在沙滩上。
片刻后,赵启在刀锋前松开拳头,叹息说道:“我败了。”
是的,他与裴今歌在最初的交锋中负了伤,状态不如最巅峰时的自己,但顾濯同样负伤,且经历了一场更为残酷的战斗。
无论对方在这之后遭遇了什么,有了怎样的变故,这场战斗的胜负依旧是真实的。
顾濯收刀。
一声雷鸣响于赵启的身体里。
那是道生带来的余波。
顾濯没有说话。
赵启再次向他行礼,转身往高台外走去,身影消失在今夜的风雨中。
顾濯在高台坐下。
他知道,这将会是最后的片刻休憩。
裴今歌在远方,凝视着他,默然不语。
……
……
也许是此间无半点天光的缘故,大秦铁骑的到来并不突兀。
沉重的蹄声混杂在风雨中,就像是起于大地的密集轻微雷鸣,泥土与飞舟的残骸为之而颤动。
在最前方的那位将军把血战过后的惨烈画面收入眼中,藏在盔甲下的身体陡生寒意,紧随而来的却是自四肢百骸而来的狂烈炽热。
没有言语,无须鼓舞,更不必呐喊。
一切该说的话,都已经在行军途中被告知。
此时此刻,每一位手握缰绳的骑兵都已清楚今夜这场战争的真相,知晓自己是为何而战,知晓如何才能迎来最终的胜利。
——杀死魔主。
荒原的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数不尽的石块突兀脱离大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当中,铺就出一条通往魔主所在高台的道路。
一座山丘就此出现荒原之上!
那位正准备出手轰碎高台让骑兵得以冲锋的大秦王将,不由神色错愕。
下一刻,号角声被奏响。
大秦镇北军最为精锐的骑兵们催动真元,加持战马,朝着那座山丘发起进攻。
纵是在这无光的漆黑暴雨世界中,这依旧是令人心悸的巨潮。
顾濯站起身来。
相隔十余里,他的目光准确地落在那位大秦王将的身上。
他对此人有印象,记得这位将军的姓氏是许,有过太多留名青史的胜利,并且是主帅。
那么,这人就值得一死。
顾濯冷静地得出结论。
然后,付诸于行。
他伸出手,一把铁剑自飞舟残骸中飞起,落入他的掌心。
没有下一刻,这把不知是哪位死去将军的佩剑,被他直接掷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迅速,太急促,太过突然。
人们只见黑夜被无故划分成大小不同的两半。
一道炽热如流星般的白线坠向万军从中,在刹那时光里无比精确地命中那位许姓将军的胸口,爆发出璀璨光芒。
许姓将军低下头,望向胸膛突兀出现的巨大伤口,眼中尽是困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他回想起来,这破空而来的铁剑带起的光华,与前司主席厉轩死前颇为相似时……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这就是传闻中的道生道灭。
当许姓将军发现这个事实后,他连带着座下的战马,就此化作一团血雾,与剑光同消散。
剑起星奔万里诛。
……
……
剑出一刻,顾濯就再也没有往那处看过一眼。
他握着裴今歌的刀,伫立在风雨欺压的山丘之上,沉默地等待玄甲重骑的到来。
第353章 这是整个人间的愿景
这是一场血腥且无趣的战争。
铅云覆笼下的大地不再完全漆黑,云中再有炽白闪电交缠如蛇,荒原上的肃杀风雨被间断照亮,更生肃杀之意。
如浪潮般黑压压涌来的大秦玄甲重骑踏破重重雨帘,在狂风的加持下速度越来越快,蹄声与云中雷鸣越来越契合,在某刻彻底融为一体。
许姓王将的死亡未能击溃军人们的意志。
在荒原数十年如一日的风雪中洗礼磨砺中,参与今夜这场冲锋的骑兵无不拥有着自己的骄傲。
这种骄傲是如此的强烈。
这种骄傲来自于大秦横压世间将近千年的绝对事实,是百余年前在山穷水尽时再次崛起正面击败那个不可一世道门的最大荣光!
破败如百年前的大秦依旧能战胜你,如今的秦国又怎会无法杀死你!
无论军阶高低,无论地位崇高的将军还是最寻常的那位骑兵,此刻的他们非但没有因为那一剑而感到恐惧,反而诞生出更多的勇气。
这种勇气在浩荡风雨中汇聚成至为壮烈的歌声,然后……黑潮终于涌上山丘。
漫长到将近整个夜晚的奔袭,不曾衰减浪潮中蕴含的力量,这股力量以最为决绝的方式,冲向伫立于山丘最上方的那位男子。
顾濯没有选择退后,更没有横刀于身前。
哪怕是步入羽化之境的修行者,面对镇北军乃至整个大秦帝国中,由上万名修行者组成的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的冲锋,同样也会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况且此刻的他。
自星月而来的清辉并未真正愈合他的伤口,更像是让他的身体中的一部分重新道化,以此来缓解晨昏钟破碎所带来的沉重伤势。
换做人世间任何一位修行者,在这种时刻都会因为身体无法适应道化而产生排斥反应,最终致使自身战力受挫下降,乃至于境界受损甚至下坠。
哪怕是百年前的顾濯,同样无法例外。
如今的他虽然无此顾虑,但伤势依旧在,便无法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