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笑容骤变,仿佛春暖花开,连声说道:“您有什么要我做的,还请尽管吩咐!”
……
……
站在阴影里,顾濯静静听着求知的讲述。
这位出身无忧山的青年杀手,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有着一个改不掉的习惯,那就是没完没了的唠嗑与遐想。
当他以抑扬顿挫起伏有致且满怀真情实感的语气,把昨夜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道来时,不像是一幕画卷在徐徐展开,更像是街边大妈在痛诉邻里。
从青霄月请辞归老后的巡天司内部变化,到朝堂诸公对待如今人间的看法,以及自身处境之艰难与挣扎与具体如何应对。
然而话题最后却不是停留在他到底有多么值得顾濯施以援手。
“我这么和你说吧,本来我是绝对不会输给她的,为什么输了呢?因为谢应怜这人是真的离谱啊,我以为她是走个比较夸张的过场,跟我演一出苦肉计,结果她居然对我下死手?”
“好吧,我的确没死在她手下,但这事就很荒唐啊,难道她不是您的人吗?”
“难道他以为我背叛了你……好像我确实也没摆明站在你这边,问题是她也不该认为我想着杀你啊,不行,我搞不懂了,她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啊?”
求知越说越是不解,眉头皱得极紧,就连当下的处境也暂时忘记了。
顾濯想了想,轻声说道:“可能没有为什么。”
“啊?”
求知的声音里满是错愕。
顾濯看着他说道:“或许只是你认为你值得杀上一杀,恰好你又能被杀,便动手而已。”
求知沉默了。
顾濯解释说道:“谢应怜的脑子有点儿毛病。”
求知很是好奇,问道:“怎么个有病法?”
顾濯说道:“她准备指点我如何修行以及战斗。”
求知闻言好生震撼,忽然觉得自己遇到的这事也不算什么了。
顾濯不再多言,转而说道:“我该走了。”
求知看着他,神情真挚说道:“我不想死。”
顾濯认真说道:“我尽力。”
求知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您还是不要敲钟吧。”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求知叹道:“虽然佛经上说死后有地狱有六道轮回,但像你这种死过一遍的人都没见着那地,这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
“死就是死,死就是烟消云散,黄泉路上没有人能和我作伴。”
他笑着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也不憎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别人陪着我一起死呢?”
……
……
道狱阴冷,纵是天光也不温暖。
与求知道别后,顾濯在这座位于神都地底的牢房中散了散步。
他没有理会那些囚犯像是见鬼一样的惊讶,平静地感受着此间的邪恶污秽血腥气息,却像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里。
便是如此,他依循着并不复杂的道路,直至走出道狱。
世界不再寂静与漆黑的。
朝阳似是被云雾掩埋,在天边映出如衣带般的朝霞,与天空那片瓷蓝相映而美,给人的感觉是那般的明净,通透。
远方有声音在隐约间传来,那应该是夏祭的喧嚣。
考生的名字被不知道是哪个部衙的官员唱出,在万人耳中响起,引来热烈的欢呼。
这是未央宫之变后大秦的第一桩盛事。
无论是朝堂上的诸公,还是在事实上执掌着皇权的皇后,都认同大秦有必要在今天展现实力,持续镇压诸国的异心,故而今年夏祭规模尤其盛大。
顾濯站在某片屋檐之下,静静聆听片刻。
没过多久,他收回目光望向重重宫阙,心情有些微妙。
白帝山上那座阵法并不完美。
以神魂游天地,看似拥有无限自由,事实上想要真正的停留下来,必须要以因果为线,以尘缘为锚。
这也是他明明不知道楚珺和林挽衣的去向,还能在瞬息间去到北地那座古战场中,与自己的二徒弟见面的原因,求知亦然。
与求知道别后,顾濯还能真实地行走在神都皇城,便证明他和这里有着不浅的关系……真是想想都觉得荒谬。
也许是因为余笙?
顾濯敛去无谓的思绪。
时间已经不多,他的心中不时有轻微的喀嚓声响起。
那是来自白帝山上的遥远悲鸣,是那座阵法正在崩塌的迹象。
接下来,他去见了自困深宫的白浪行,与这位曾经骄傲如今憔悴不堪的三皇子见了一面。
在短暂的诧异过后,双方心平气和地聊了聊,后者最终决定走出去。
然后顾濯转身远去千里之外,与正在瓜棚下饮茶的青霄月见面,从而得知某些事实。
以及如何证明事实是事实。
这是一个十分麻烦且繁琐的过程。
在这途中,谢应怜始终没有出现在顾濯眼前。
不是因为求知的缘故懒得再见,而是她如今正站在皇后的身旁。
……
……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趣。”
“可你却是无趣到让我看轻。”
“原因?”
“既然你不敢让我真正杀死求知,畏惧晨昏钟声的响起,何必让我走上那一趟,这除了让我看不起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呢?”
谢应怜的神情平静至极,仿佛话中所言和嘲弄无关。
而她本人此时也不是站在城门楼上,正与皇后面朝天下万民。
“意义是什么?”
皇后娘娘微微眯眼,随意看着站在广场上的那些稚嫩面孔,轻声笑道:“意义或许就是驯服你?”
谢应怜听着这话,神色依旧不变,说道:“就像是皇帝陛下对你做的那样?”
皇后娘娘说道:“不,他从未对我这样的事情。”
谢应怜偏过头,看着那浓妆后端庄艳丽的颜容,说道:“与你越是接近,我越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能被皇帝陛下如此厚待。”
这是她真实的疑问。
“白浪行从很多年前就不喜欢我,和现在的你有着相同的疑问,直至今天他也认为我配不上这些,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我就是现在的我。”
皇后娘娘的声音依旧平静。
谢应怜静静地看着她,说道:“这一切都是依靠男人得来的。”
皇后娘娘莞尔一笑,说道:“不管是凭借男人得来,还是别的任何办法,只要旁人奈何不了我,又有什么所谓呢?”
谢应怜提醒说道:“皇帝陛下也是旁人。”
实话最是伤人,皇后娘娘却不生气。
“在今天如此重要的时刻把你带在身边,是因为我想向外界传递出一个你放弃原先立场的信息,你对此理应心知肚明。”
她微微笑着,温柔说道:“顾濯的心胸着实不怎么宽阔,要是被他得知求知险些死在你剑下的事实,恐怕你很难再回去了。”
谢应怜没有说话。
皇后随意说道:“既然我昨天不敢让你杀死求知,想来今天我也不会让你死去,要试试吗?在今天让我失去我所拥有的一切。”
谢应怜说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后说道:“求知审讯德秋思,把司主相关的案卷尽数翻查出来,为的就是找出得以扳倒我的证据,而他找出来的东西你想必都已经看到了,不必在我面前否认,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对你有着无限的信心。”
谢应怜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真的想要驯服我,让我变成您的狗。”
皇后挑眉问道:“失望了?”
“比起失望……”
谢应怜看着她说道:“我更想问一声为什么。”
话到此时,夏祭前巡天司榜单上的那些名字已经步入前十,即将被唱完。
人们的目光渐渐汇聚在最前方,迎着骄阳而立的那位小姑娘身上。
叶依兰没有模仿当年的顾濯,在手上撑起一把黑伞。
她任由身旁一片空寂,骄傲而坚强地微仰着头,接受者每一个人的打量与审视与敌意,就像是盘桓在大海上的一块礁石,纵是万千浪潮也无法摧毁。
皇后娘娘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意趣,对谢应怜说道:“比你想的还要简单。”
谢应怜说道:“请讲。”
皇后娘娘说道:“你猜我最讨厌的人是谁?”
不等谢应怜开口,她微笑着说出了那四个字。
“是我自己。”
……
……
某刻,叶依兰的名字被唱出。
没有任何欢呼喝彩声响起,世人始终冷漠相待。
就在人们以为夏祭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沉默中开始时,城门楼上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是来自谢应怜唇间的疑问。
“与天命教勾结何罪?”
皇城前一片死寂。
无数视线落在谢应怜的身上,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白痴。
皇后娘娘有些遗憾,又觉得理所当然,不值得惊讶。
谢应怜往前数步,神情淡然,继续问道:“皇后与天命教勾结,与司主联手沆瀣一气把持朝廷,与盈虚行里应外合之事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