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握住且慢,看着司主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至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过是在随波逐流,拾人牙慧罢了。”
伴话音的每一次落下,司主都能从胸膛处听到心碎的声音。
“是吗?”他问道。
“是的。”
顾濯的语气因平静而绝对。
司主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这样认为,我不接受你的说法。”
他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水,补了一句话:“只要我在今夜杀死你,那这一切都是史书之外的事情。”
顾濯沉默了会儿,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司主,说道:“包括杀死我,这同样和你自身意志无关。”
万物相送,让这句话落入司主的心中。
砰!
司主霍然止步,再也无法控制住本已在破碎边缘的道心,鲜血自唇间喷溅而出,身体在晃荡中单膝跪地。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竟以无比强大的冷硬意志拖拽起自己的身躯,再次如山般伫立。
他仿佛感受不到道心崩碎后的剧烈痛苦,带着浓重血腥味道的强大至极的气息与真元一并暴起,任由身上的伤口因此而裂开,血流如注。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是司主的最后一击。
只要杀死顾濯,那他的名字将会在史书上留下万丈荣光,纵使这不是他真正所求。
司主放缓呼吸,令体内真元不再剧烈涌动,身躯缓缓离开地面,飘至雨空中。
顾濯看着司主,看着自那冰冷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真实恨意,平静地做了一件事。
他握住且慢,将其掷出。
夜雨中浮现出一抹淡弱的光线。
司主随意至极地侧过身,毫不费力地躲开这一剑,寒声讥讽道:“连这么愚蠢的手段都能用得出来,你是真的该死了。”
顾濯说道:“是吗?”
司主冷笑出声,笑声里有道不尽的快意与恨。
便在他准备开口,在嘲弄中虐杀顾濯时,忽有刺骨寒意自身后升起。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胸口已有剑尖从中冒出。
那是且慢。
为何从后而来?
司主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敛去,眼神才是微惘。
所有人都愣住了。
直到魏青词的声音响起。
“是我。”
司主没有转身,因为无力,一字一字问道:“你疯了吗?”
魏青词恭敬说道:“我只不过在做正确的事情罢了。”
“皇帝陛下想来无所谓谁杀死魔主,只要魔主死就好。”
他的声音尤为诚恳:“反正您都要死了,何必要和我抢这个功劳呢?”
司主怔住了。
然后他变得无比愤怒,长发狂舞如蛇,本已被他强行镇压住的真元顿时失控,倾泻八方。
一声怒啸,响彻整座沧州。
无数雨水四散纷飞。
阴云中的雷光也然熄灭。
司主握住胸前剑锋,霍然转身,一拳击出。
魏青词神色木然,提前松开手中且慢,身如剑去。
司主的拳头落在空处。
他还未来得及再做任何事,顾濯就已经来到他的后方,握住尚未被拔出的且慢——曾经被司主穷尽一切手段拉近的距离,却在此刻成为他最不想要的事物。
便是这刹那,无尽光明自剑锋之上绽放,自他破碎道心中如花盛开。
心花怒放!
司主的身躯在这刹那变得无比通透,彷如光造。
连血也不再猩红,一片炽白。
司主痛苦地皱起眉头,在暴怒中欲要转身,却发现真元都在那片光明中消逝,不复返。
不知何时,道心之中生出的无数道裂纹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的身体上,让他变得与瓷器一般无二。
于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怒啸声止,司主看着眼前的世界,看着尚未停歇的暴雨,看着正在归来的人们,胸中怒意未灭,垂落的手臂凝聚着最后的力量。
顾濯拔出且慢。
鲜血随之溅在那一袭黑衫上。
“这是你今生新炼就的那门神通?”司主睁大眼睛说道。
顾濯嗯了一声,满是疲惫。
司主沉默片刻后,声音嘶哑问道:“名字是什么?”
顾濯的目光落在他已然紧握的拳头上,摇了摇头,缓声说道:“道灭道生。”
话至灭字时,无限光明骤然敛没,归一。
司主最后的拳头还未来得及挥出,身躯与神魂便已在痛苦和暴怒中四分五裂,死去。
第289章 天算
司主死了。
夜风中,他的血肉与神魂随着光芒的敛没,归于最为深刻的虚无。
他毫无疑问是这百余年里人世间最为重要的存在之一,是那个史书上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名字,他真实地影响着天下大势的走向,让数不清的人的命运因他而沉浮,直至生死。
他有着毋庸置疑的强大境界,步入羽化以后百年,纵使未央宫之变后囿于誓言而坠境,放眼人间,与其并肩者依旧屈指可数。
他的道心冷硬如铁,无所谓任何人给予的道德压力,由始至终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哪怕污言秽语和屎尿齐飞而至,他也只不过是生出些微的怒意,心神未曾真正动摇丝毫。
他在今天没有任何保留地展现出这种强大,纵横夜色风雨中,哪怕赵启和裴今歌这等随时都有可能步入羽化之境的修行者,仍旧无法与他为敌,就连庵主也始终在被他压制,对当下的局势束手无策。
如此恐怖的司主最终还是败了。
这本该是一个奇迹。
然而当人们的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是啊,司主再如何恐怖如何了不起如何机关算尽也好,又怎可能比得上曾经的道门之主呢?
人们望向顾濯的眼神渐生变化,自恐惧与震撼中生出至高的敬畏。
如见深渊。
如见星空。
……
……
暴雨渐止,不再如注。
顾濯闭上眼睛,微仰起头,让冰冷的雨水洗去脸庞上的鲜血,面色渐苍白。
他的左肩略微凹陷,那是司主留下的沉重伤痕,此时依然有剧痛在其中发作,蔓延至身心。
“您现在还有余力吗?”
魏青词的声音缓缓响起:“或者说,您还能再破境一次吗?”
顾濯摇头说道:“不行了。”
魏青词望向他手中的且慢,重复问道:“不行了吗?”
顾濯有些累,用鼻音嗯了一声。
“我还有一个不解之处。”
魏青词往前走着,恭敬问道:“即便破境,您也无法改变油尽灯枯的境地,最后为何还能递出那一剑?”
顾濯说道:“所以那一剑其实不在最后,所以那一剑前须先有你的那一剑。”
这句话听着就很难明白,魏青词却若有所悟。
远处,沉浸在敬畏中的人们都已在这简单的几句话中醒过神来,回忆起司主为何而败的最重要原因。
——那道来自背后的冰冷剑光。
于是许多人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眼中的那些敬畏尽数消散,有些难过,有些伤悲,很是遗憾,更是厌恶与不齿,但最终所有这些都成为了艳羡。
在今夜到来前,谁也没有想过这场自神都而起,绵延数千里的惨烈厮杀,竟要在魏青词的剑锋之下落幕。
与此同时,顾濯和魏青词的距离被停留在踏入三丈之内的最后一步上。
十数道目光穿过层层雨帘,落在魏青词的身上,等待着他走出这一步。
易水修的是身前剑。
魏青词是当今易水掌门。
步入三丈之内,此间还有谁能阻止他出剑?
寒风吹拂着雨水,月色在人间明灭不定。
便在这时,顾濯终于睁开双眼,随手从衣衫上撕下一条布带,把散乱的黑发束至身后。
他的动作很慢,与平日相比显得格外僵硬,但精准如旧。
是的,他的确已经疲惫到极点,尽管精神并未因此而陷入昏沉,始终真实地清醒着。
在清醒中疲倦不休,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再掺杂上深入骨髓的痛楚,就是一场真实的凌迟。
然而顾濯的眉头却未因此而皱起,静的令人心悸,仿佛这一切感受与己无关。
他静静地看着王祭的大弟子,等待着彼此的距离被缩短至三丈之内,等待着那道名为离烛剑光的出现。
所以那道剑光没有出现。
魏青词心若枯水,摇头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敢断定我会在那一刻出剑。”
听到这句话,众人才是真正确定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在顾濯的算计之中,并非偶然,又或者是早有预谋。
“是的,像我这样的人很好被理解,因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存在着一个明确的目的,但这不代表我容易被利用,更不要说是在那种时候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