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357节

  七通不由愣住了。

  司主的声音里听不出嘲弄:“虽然他称之为魔主,但这不代表他喜欢杀人,既然他不喜欢杀人,那今天济泺城中就不会血流成河,我又有什么必要去阻止事情的发生呢?”

  听着这话,七通神情微惘,喃喃自语问道:“可巡天司的存在,难道不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司主神色不变说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无所不知,在你我谈话的此时此刻,大秦的辽阔疆土上必然有百姓在遭受不公,谁也无法让这样的事情永不发生。”

  七通醒过神来,看着他说道:“但这不是我们袖手旁观的道理。”

  “正因为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司主再次望向济泺城,说道:“巡天司更应该把力量放在有必要去阻止的那些事情上,在今天这样的时刻进行适当的置之不理,明白了吗?”

  七通无言以对。

  司主说道:“而且现在的结局不是很好吗?贪官污吏被当众凌迟,世家与宗门的废物被打入尘埃,我相信济泺的百姓会很满意今天发生的故事。”

  “毕竟没有几个人死去的同时,还亲眼看到这么一场大热闹,足以成为下半辈子茶余饭后向旁人炫耀的谈资了。”

  他微笑说道:“不是吗?”

  阳光正好,七通的身体却变得僵硬了起来。

  司主吩咐说道:“只不过你会因为这场热闹而忙碌。”

  七通发现唇舌有些干涸,声音变得艰涩:“您的意思是?”

  “济泺发生的事情不能传开。”

  司主看着他说道:“消息需要被封锁,因为后来的人们需要勇气。”

  七通沉默了。

  司主漠不在乎,继续说道:“我记得赵启和南宗都在沧州,那不久后他们就要与顾濯相遇了,试试看去让这两人出手……”

  话没能够说下去。

  七通打断了他,眼神惘然而困惑,问道:“可您那天在未央宫前,不是亲口说过要救众生吗?难道死在今天,死在这一路上的那些人就不是众生了吗?”

  司主笑了笑,笑容如阳光温暖,说道:“当然都是众生,这是谁也无法否定的事实。”

  “但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这世上总有些人是我们救不了的,所以救众生的途中必须要有人为此而牺牲,我想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

  散发着腐朽味道的老人眼神平和,诚实说道:“魔主是过往千年间最了不起的修行者,哪怕现在的他不再是过去的道主,我也没有绝对的信心可以杀死他,为求万无一失,我就必须要这样冷眼旁观下去,这也是直到今天我依旧不愿直接出手的原因。”

  七通的声音变得很是艰涩,摇头说道:“可是,我想这些牺牲是皇帝陛下所不愿看到的。”

  司主微微笑着,说道:“陛下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事情,因为他是极骄傲的人,今天的事情要是落在他的耳中必然会被否掉,所以他现在不必知晓这一切。”

  七通再次沉默了。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上司,认真说道:“济泺城中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永远地被隐瞒下去。”

  司主如何能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这不重要。”

  “为什么?”

  七通依旧看着老人的眼睛,语气越发坚定。

  司主与之对视,笑容有些感慨,说道:“重要的是,只要那鲜血能让顾濯耗费一丝的精力,就不算是平白流淌,只要最后魔主被杀死,这一切牺牲就都是值得的。”

  七通说道:“然后呢?”

  司主笑着说道:“然后在魔主死后,皇帝陛下将会接受这些牺牲作为代价,不作追究……这应该就是你认为现在的我心中抱着的想法。”

  七通低下头,舔了舔愈发干涸的嘴唇,说道:“没错。”

  司主说道:“所以你错了。”

  七通下意识抬头望向他,想要问出一个究竟。

  “我终将死在魔主身死时……”

  司主敛去笑容,眼神平和而从容,说道:“与今日身死者,与昨日之去者,并肩踏入滔滔黄泉。”

  七通再也没有说话了。

  是的,他当然可以继续指责这不是牺牲旁人的道理,那绝不是巡天司该做的事情。

  然而在司主已经决定自我放弃,以寻求最大限度的可能性的当下,世俗规矩如何能够成为他身前的樊笼?

  更何况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那些有资格去尝试杀死顾濯的人,根本不认为今天济泺城中发生的事情不该发生,都认为这是一次物有所值的尝试。

  那这是否大势所趋?

  七通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此刻身在济泺城中的那位魔主……或许是孤独的。

  “去做该做的事吧。”

  司主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杀死魔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人要为此而勇敢牺牲。”

  说完这句话后,不再年轻的他拖拽着正在腐烂的身体,往离亭外走去,继续东行。

  ……

  ……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血水与碎肉混杂在一起,随着雨水缓慢流向四面八方,散发出死寂的意味。

  顾濯仰起头,与天空再见。

  寒雨冲洗着他的眼睛,抹不去的是疲倦。

  他伸出手,把微湿成绺的发丝捋至肩膀后,苍白面容再无遮掩。

  那把杀猪刀依旧被他握在手中,但再也没有落下,因为刀刃上都已是缺口。

  狂风早已远去,雨中的济泺在鲜血中莫名平静。

  顾濯望向道旁那株开得正盛的梅花。

  杀猪刀被他随手丢掉,落在那位潮水神宫宫主的胯间,带起一声沙哑的低沉嘶吼,并不震耳欲聋,因为喉咙早已无力。

  无数道视线里。

  衣衫微湿的顾濯,转身面向站在长街上、窗台后、砖墙旁的那些百姓,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下一刻,济泺城中的死寂被打破。

  恐惧的声音开始响起。

  “魔头,不……就是疯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怎么能这样杀人的!”

  “不行,不行,我们得赶紧走。”

  站在血泊里的百姓看着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看着那些倒在地上衣不蔽体的大人物,想着连平日里自己最为尊重的大人们都落得这样的下场……很多人在这一刻竟是生出兔死狐悲的奇异同理心。

  是啊,连太守大人和潮生宫主这样的人都落得这般下场,像我们这种寻常百姓的下场难道不应该要来得更惨吗?

  然后有人发现自己的身旁也有人死去,四肢都已扭曲,指骨破开了血肉的包裹,满脸脏污……于是人们更加坚信自己的看法就是事实,全然没有发现这些人其实是被千万个不同的足印践踏至死。

  这些念头是如此的真实,出现在每一个百姓的心中,恐惧再也无法抑制。

  在顾濯的眼中,人海就此轰然散开。

  曾经勇敢到不顾生死的人们,再也没有留下来的勇气,在混乱中不顾一切地开始逃跑,手脚并用地逃跑,按着别人的肩膀逃跑,踩在别人的身上逃跑。

  画面是那样的混乱。

  哭泣因绝望而生。

  哭声掩去了雨声。

  或是惶然,或是嚎啕,或是麻木……相同的都是恐惧。

  顾濯看着那些把自己活成蝼蚁的寻常百姓,眼里找不出任何的情绪,心情愈发冰冷。

  他闭上眼睛,遮去再也无法遮住的疲倦。

  有风起,挟寒雨穿行于长街之上,依循着他的意志落在那些即将在混乱中死去的百姓身上,为这些终究是无辜的人留住性命。

  就在这时候,一道剧烈喘息着的声音在顾濯身后响起。

  “你觉得今天过后会有怎样的传闻?”

  “我可以告诉你,谁也不会知道你今天做过的事情,你有过的那些仁慈,这些愚蠢至极的白痴只会不断地和自己认识的人说,说你杀人不眨眼,从那头杀到这头,杀了个血流成河。”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没意义的,你明白了吗!”

  那道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高昂,带着极大的嘲弄与讥讽,纵声狂笑:“所以你他娘的和那群白痴百姓没有任何的区别,不,你要比他们还要来得更加愚蠢!”

  顾濯置若罔闻。

  说话的人不是济泺太守,而是那位潮生神宫的宫主。

  他忍受着钻心般的耻辱与痛苦,把那把杀猪刀从自己的胯下拔出。

  该流的血早已在先前流过,随着刀锋的离开,些许碎肉从中掉落下来,竟是看不到太多的血水,与砧板上的猪肉着实没有太多的区别。

  潮生宫主拖拽着自己已被千刀万剐的残躯,极其强大地站起身来,用仅剩一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濯的背影,嘶声咒道:“今天的事情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你绝对会死在自己的愚蠢里面!连人都不敢杀,我还没见过像你这般可笑的白痴!”

  顾濯睁开眼。

  不是因为这包含怨毒之意的咒骂,而是长街人群即将散尽,他不需要再去耗费那些多余的心力。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那位潮生宫主,看着那些将死未死的所谓大人物,看着那些再是清楚不过的恐惧与憎恨,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拔剑杀人。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

  那位潮生宫主更加愤怒,其余人开始跟着愤怒,污言秽语与微雨齐飞,不堪入耳。

  顾濯往长街走去,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匹毛色不纯的枣红马。

  马蹄声响,踏破满是血污的水洼,他戴上随手顺来的斗笠遮雨,便也遮去了天。

  城门楼前的大人物们陷入惘然,看着那匹马从自己身旁走过,心想今天难道这样就结束了吗?

  为何你就杀了那么几个人,为何你不杀死我们呢?

  然后有人在茫然中想到,或许如此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

  在这个念头生出后,这些平日里再是要脸不过的人开始想死,但却迟迟无法自杀,因为他们终归不想死。

  唯有潮生宫主是例外。

  站在雨中的他,不屑讥讽嘲弄地看着骑在马上的魔主,握住手中那把杀猪刀,没有任何留恋地抹向自己的咽喉,因为他不能接受自己这样的活着。

  然而……刀锋最终却没能抵在他的咽喉上。

  当。

  杀猪刀从潮生宫主的手中落下,与青砖石相撞,溅起碎石砾。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根本不听控制的双手,惊怒喊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杀不了自己!”

  顾濯的沉默依然,蹄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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