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看着林挽衣,眼里流露出怜悯之色,温柔说道:“对顾濯这样的人产生爱慕,其实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况且你曾有幸与他同行,所以我从未为此而责怪你……”
话音戛然而止。
林挽衣打断了她,声音微冷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皇后娘娘温婉一笑。
无声胜有声。
——我要说的都是你不爱听的,如果你要问我想说什么,那我或许只能无话可说。
林挽衣看懂了她的笑容,心中更生怒意,又因愤怒愈发冷漠。
“去休息吧。”
皇后娘娘说道:“另外你先前听到通圣丹的时候,身体僵硬的太明显了些,以后尽可能地藏好吧,要不然害了自己喜欢的人,悔恨终身是一件十分值得难过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是随便,听着都是善意。
林挽衣沉默片刻后,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时,皇后娘娘像是突然间想起一件事,补了两句话。
“你那个姓陈的师兄已经被发现了,大概要不了几天就能押回神都,届时将会连同其余好些人一起处死,不过他死的方式会比较特别,是凌迟。”
“我认为这是你值得为之而高兴的事情,毕竟未央宫之变的那天,陈迟看着自在道人来杀你,居然半点不念同门情谊转身就走,不是吗?”
林挽衣愣住了。
她强忍住转过身的冲动,继续迈步离开,掌心已有血流。
御书房一片安静。
皇后娘娘耗费半刻钟的时间,简单处理过那些着急的事情,前往景海。
景海依旧四季如春,无隆冬之严寒,再是暖和不过。
唯一不同的是湖畔有咳嗽声。
来自皇帝陛下的唇间。
那是他伤势的证明。
皇后娘娘来到他的身旁,坐下开始沏茶,简单说了先前的事。
白皇帝静静听完,想着林挽衣的愤怒,只觉得何必如此。
皇后请教问道:“通圣丹之事陛下是怎么想的?”
白皇帝说道:“为的是延续寿元。”
皇后微异,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无法理解。
以道主高深莫测至极的境界,世间或许真有丹药能对他起作用,然而那不该是通圣丹。
白皇帝对这疑问很耐心,大概这也是他在养伤途中下意识去思考的问题。
“钟声再次响起,是顾濯与这世间叙说自己的归来,那么在钟声响起之前呢?”
“天道眼中或许无他。”皇后娘娘答道。
“目中无人,不代表人真的不存在,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太过渺小。”
白皇帝漠然说道:“以渺小换来天道的不见,但寄身这逆旅中,他依旧需要付出代价。”
皇后娘娘隐约懂了。
白皇帝看着她,说道:“以最简单但不见得完全准确的话来解释,那就是顾濯的道体根本无法承受诏道于天后的沉重负担,而通圣丹可以延后他道体崩坏的时间。”
皇后娘娘不再为此多言,转而问出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陛下,您到底想不想杀死顾濯?”
……
……
看似莫名其妙的这个问题,却是皇后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无论从何种角度,对大秦来说顾濯都有死去的必要,这已经成为不可缓解的矛盾。
白皇帝不可能在世人面前说出‘人间归朕’这四个字后,再与顾濯行二圣临世之事。
然而在皇后眼里看来,她的这位丈夫却始终没有真正动手。
如果说最初是因为白南明,后来的这些天静坐不出,又是为何?
“朕很好奇顾濯死后的人间。”
白皇帝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继续养伤。
……
……
阴平城外有间旧寺庙。
那是谢家的家庙,平日里便已戒备森严,鲜为人知,如今则是被视作为最后的避难所。
寺里一片死寂,险死还生的谢家子弟们满脸惊恐地拥挤在一起,以彼此的体温带来些许的安全感,抵御这严冬时节的寒冷肃杀意。
谢应怜早已被赶出自己的禅房,站在冷风寒雪中,看着与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族人,没有任何的身同感受,只觉得好生嘲弄。
顾濯不关心这嘲弄究竟是从何而来。
谢应怜收回视线,望向站在身旁的顾濯,还是觉得世事太过荒唐。
然后她神情真挚说道:“有幸败在您的手中,这是我修道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言语间,同为少女的她眼中绽放出极为明亮的炙热光芒,与虔诚毫无区别。
对那些志在大道的后来者,比起白皇帝,道主无疑是在修行路上走的更远的那个人,更值得他们生出强烈的崇拜之心。
这种崇拜无关正邪,只在强弱。
“如果我能够亲手杀死您,那么败在您的手中,将会是我第二骄傲的事情。”
谢应怜盯着顾濯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所以请您准备死去的时候,尽可能地留给我一个机会,我会不远千里来杀死您。”
这就是顾濯来到这座寺庙后最先听到的两句话。
他再次确定自己当年的评价是正确的,谢应怜的脑子有病。
幸运的是,那是一件很适合疯子来做的事情。
夜雪缓缓地落着,如絮,寒意十足。
顾濯说道:“有一件事需要你。”
谢应怜仰起头,笑容如花盛开,说道:“请您用我。”
顾濯神色不为所动,说道:“替我送一封……”
“不。”
他纠正了自己的用词,因为过去那个邮差已不知身在何处,轻声说道:“为我去神都与天下人说一句话,对那些试图用我的朋友威胁我的人说一句话。”
谢应怜闻言,眼中毫无惧意生出,反而来得更为明亮了。
“什么话?”
“谁若想门中上下皆坟,那便动手。”
第276章 且行且斩且杀之
证圣四十年的冬天尤为寒冷,人间为飞雪所笼罩,目之所及皆是肃杀意。
在过去的几天里,很多老人都已经死在这片苍冷的大地上,或是留尸于未央宫前,或是葬身于阳州城的兵戈之下,又或是焚于阴平城的那场熊熊烈火中,再也无法看到来年春日融冰时的美好画面。
这注定是一个被史官浓墨重彩记载的冬天。
司主站在江畔,负手而立,思绪有些发散地想着这遥远未来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神不再无边放空,望向眼前景。
雪后初霁,曾经汹涌的江水不复流动,为寒意所冰封。
幽蓝色的冰面为片片雪花所点缀。
不时风起,便有数不尽的落雪随之轻飘而起,好似流苏般与凛冽冬风远行。
画面殊为瑰丽。
司主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心想自己眼中还会再有春暖花开之景吗?
风吹不息,吹不散的却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这股味道像是来自于某种鲜活事物腐朽后的必然结果,有着淡而真实的腥臭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被丢在废弃冰窟里的肉块。
来到司主身旁的那位巡天司强者,仿佛感知不到这道腐烂的气息,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于是司主的耳边不再只有风声,得以听到那些关于顾濯的事情。
“七天前长原城外,魔主再斩三十六人,其中有一位潮生神宫的无垢境,此人应该不逊色于袁永怀。”
“五天前的傍晚,东临城中魔主暴露踪迹,太守率兵与当地诸宗派修行者欲行拦截之事,近乎死伤殆尽,余者不足二十……有人醒后高声欢呼,只因魔主衣衫不再干净,染血残破。”
“第四天的清晨时分,五百骑兵闻讯驰援而至,恰好与魔主正面相遇,遂冲杀,不敌,为其一剑破甲两百六,据生者再三重复强调,一剑里的这个一绝非夸张虚言,而是他真的只出了一剑。”
“前天,落星宗与桃止山摒弃前嫌,依言联手行事,藏身东平湖中布阵截杀魔主,结果依然不敌,阵破后无一人得以生还,此战魔主似是不费吹灰之力,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换了一件黑色长衫,其中原因目前还未查清。”
“按照您的推断,魔主将会在今天抵达济泺,继续东行,如果他决意前行不换道,城中将会有一场阵势更大的围杀在等待他,如果他绕城而行,将会有自镇北军而来的三千玄甲重骑等待他。”
“包括袁永怀将军在内,这些天共有四位无垢境死在魔主手中,归一境十七人,死者暂时未能统计完全,约莫是在千一。”
那位巡天司的强者站在司主身旁,无比恭敬地低着头,认真道出经过再三确认后的详细情报。
随着话里的时间慢慢靠近今天,这些年来见惯风浪的巡天司强者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声音开始止不住地在颤抖,恐惧溢出言表。
他当然知道魔主是恐怖到极点的存在,巡天司中有着整整一个书架的卷宗记述着相关的事情,然而他生于玄都决战之后,不曾亲眼见识过令百年前的人们畏惧不已的现实。
哪怕晨昏钟再次响起,近乎摧毁半座神都,但那终究是来自道门至宝的神迹,并非顾濯本人所展现出来的强大,所以过去的他有充分的理由催眠自己对方不再是过去那个魔主,可以被击败。
而且他作为巡天司中的大人物,可以确定对方现在的境界连归一都不是,所以……凭什么能够这样子杀人?!
这是事实吗?
有没有可能是贪生怕死之人的胡言乱语?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自然都是真的。”
司主仿佛能看穿下属的心思,淡然说道:“要是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那他就不是他了。”
那位下属醒过神来,不知所措。
司主平静说道:“但他是人。”
下属茫然问道:“是人?”
“那就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