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像这种事情就不可能当面承认。”
王祭毫不客气讥讽说道:“奈何和尚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说废话,就连道休这种人也不能例外。”
顾濯说道:“毕竟如今还没到他们动手的时候。”
白皇帝与道休三人的胜负,将会直接决定下这场战争,或者政变的最后结果。
当下双方所做的一切事,本质上就是在动用所能动用的全部手段,竭尽可能地去影响最后的胜负。
换句话说,四位羽化中人之外的生死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论青霄月,还是剑道南宗。
甚至裴今歌和那位人间骄阳。
故而今天更像是一次双方预谋已久的政变,而非真正的战争。
百年以前,那场席卷整个人间的战争里,羽化固然也重要到极致,但终究无法像今天这般决定一切——否则道门又怎至于兵败。
崖畔上雪飞如絮,似不见尽头。
王祭默默看着这幕画面,远方那座立于百年前的宏伟雄城,忽然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
顾濯问道:“为什么?”
王祭认真说道:“因为我怕来不及。”
顾濯微微一怔,心想我可不要抱着你。
下一刻,他才是反应过来,说道:“你觉得我会死在今天?”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不就是最肥的那条鱼吗?”
“我知道你有可能袖手,但再怎么也是要旁观到底的,那我可不得害怕人死债消吗?”
王祭翻了个白眼,恼火说道:“要不然我怎么会不远万里推着轮椅,辛辛苦苦地跑到这边来,你真以为我闲着没事做?”
顾濯也不尴尬,毕竟欠债的人是他。
“谢了。”
“不客气。”
王祭为自己倒了杯茶,再饮一口,忽然说道:“观主之前去了一趟玄都。”
顾濯平静说道:“我不知道。”
王祭说道:“为求晨昏钟。”
顾濯看了他一眼。
“你应该知道白南明死后庵主来了一趟易水,希望我能在今天出手,我没有彻底回绝,给出的条件很简单。”
王祭继续说道:“只要晨昏钟现世,那我就愿意站在他们那边。”
顾濯笑了笑,问道:“如果晨昏钟是因白皇帝而现世?”
王祭听着笑不出来,有些奇怪,说道:“这是玩笑?”
“嗯。”
顾濯温声说道:“按照你先前的话,在她死后的当下,我着实找不到在今天让晨昏钟响起的理由。”
王祭心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而且……”
顾濯的笑容渐渐淡去,说道:“我答应过一个人,今天我会冷眼旁观到底。”
王祭沉默不语,心想那个人应该是白南明。
然后他再想到百年前的旧事,心生诸多感慨,把那杯没喝的茶洒向空中。
茶水落入,了无踪迹。
顾濯望向老者。
王祭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壶酒,抛给了他,说道:“人间难得一场盛事,此时理应喝酒,而非饮茶。”
顾濯说道:“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酒壶饮了一口。
酒入咽喉,辛辣的滋味瞬间扩散开来。
远方,神都的声音不断随风而至,行至此间山崖。
就在山崖之外,层层密林中。
前司主站在某株古树上,手里同样拿着一壶酒,饮得很慢。
他的视线不曾离开神都片刻,眼角的余光便也始终停留在那座孤崖上,眼神并不漠然,而是一种近乎陶醉似的温暖热爱。
……
……
未央宫前的问与答,没有维持上太长的时间。
皇帝陛下没有任何承认事前谋划的道理,道休佛言再如何深刻,终究无法让他改变决定。
这种不出意外的石沉大海,反而让心生焦虑的诸多世家之主冷静下来,因为此刻是真正的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死生灭活皆在今朝。
意识到这一点,殿前的人们不再迟疑,去做如今该做的事情。
……
……
宋家在神都有着难以忽略的名声,在大朝议开始前的那些天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拜访,就像是要一口气把那铁门槛踏破。
所求无非是当代宋家家主,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未央宫前,皇帝陛下的对面。
然而直到最后那一刻,这位家主面对各种说客摆出来的事实,皇后娘娘对待世家的冷漠冷血态度,还是没有放弃忠诚。
这个决定让很多人为之印象深刻。
故而当宰相在未央宫前说出那番话后,站在宗门一方的世家很自然地开始想起宋家,决定以此作为反击。
更重要的是,根据无忧山方面提供的情报,神都大阵其中一处阵枢就在宋家园林里头。
皇城大阵尚未完全开启,游弋在穹苍上洒落阴影的飞舟再如何庞大,终究无法完全阻断以各种手段传递出去的消息。
于是宋家紧闭着的大门被破开,轰隆的声响如若雷鸣,响彻半座神都,根本无法被掩盖下去。
效忠各个世家的供奉强者们步入其中,然后遇到神情不见诧异的宋家中人,以及早已严阵以待的朝廷官员,一场厮杀就此开始。
宋景纶在今年秋末时破境至养神,与真正的强者仍有着巨大的差距,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同样无法置身事外。
他在望京城中经历过生死,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任何的诧异,然而当他亲眼看到不久前同桌喝酒的挚友,在这时候带着陌生人闯入自己的家里,依循着旧记忆往园林假山的位置走过去,强烈茫然与荒谬的感觉再一次真实地涌上他的心头,根本无法抹去。
隔着长廊,遥遥对望,终究一言不发。
留给两人的唯有生和死。
这场战斗没能持续上太长时间,以朝廷一方的惨胜作为结束。
宋景纶面容苍白,不断地咳嗽着,自唇中飞溅而出的都是血沫。
他站在那位已经无力反抗的挚友身前,准备杀人。
就在这时,那位挚友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他的大腿,痛哭着喊道:“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我也不想要来到这里,这也不是我做的决定啊,你可以放我一条生路的……”
宋景纶愣了愣,握着剑的手慢慢失去力气,不再紧握。
那位挚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动摇,继续哭喊着,哀求着。
嚎哭的声音与散落在整个宋家的厮杀声混为一体,快要分不清的时候……戛然而止。
一道寒光飞掠而过。
随之而起的是鲜血高溅而起。
宋景纶霍然睁大眼睛,来不及做任何事,脸上的苍白被艳红抹去。
“前些天你和他吃过一顿饭,你觉着他为什么要和你吃那顿饭?”
求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很是虚弱。
宋景纶望了过去,只见他的腹部衣衫尽数染红,往深处看甚至能看到后方的风景。
求知自嘲说道:“我就是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才会受的伤。”
话至此处,他拖拽着踉跄的脚步往园林走去,继续守住那处阵枢。
宋景纶跟了上去。
“林家……会怎样?”
“我不知道。”
“我们会怎样?”
“那取决于宫里最后会怎样,像你和我这样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衷心祈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用处了。”
……
……
林家在神都的名声远不如宋家,与实力的关系其实不大,主要是因为低调。
如果不是皇后娘娘的缘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在意林家,但今天却是例外。
因为在林家决定站在宗门一侧的那天,皇宫里或者说御书房秘密传出一道旨意。
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根本无法被进行误解。
——林家满门抄斩。
这个旨意被忠实地传递到巡天司,到城门司,到御林军……到那些将会在今天行走于神都大街小巷的人耳中,然后被忠实执行。
在林家紧闭着的大门后,堂皇富丽的宅院楼阁里到处都是尸体,血水不知道被粉雪覆盖几次,还是掩不住从中渗出的红。
事发之前,林家全然没有人能想到朝廷将会投放如此巨大的力量灭自己满门,措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至极。
一道火光照亮天空。
林家的高楼正在坍塌,沦为灰烬。
林浅水站在楼里,感受着炙热的焰浪自四面八方而来,看着守在外头那些来自朝廷的巡天司执事,沉默不语。
她的颜容早已肮脏,不见平日里的半点清丽,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想着林挽衣入神都时说过的那些话,没有自以为被欺骗后的愤怒,只是觉得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悲凉感觉。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凄然一笑,准备让自己死得漂亮上些许。
便在这时,风雪骤急。
仿佛满天雪花随着某道看不见的意志,化身为水灭火。
负责守在楼外的巡天司执事神情倏然严肃,开始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