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禅房却依旧冷清孤静。
顾濯仿佛被寺里僧人所刻意遗忘,除却无垢僧与他匆匆见了一面,再也没有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并未因此而有不安生出,平静地享受着这份安宁,手中拿着一卷经书。
然而他的心思没有真正落在那些文字上,而是思考着一个问题。
云梦泽上与裴今歌道别后前往元垢寺,他的确是抱着慈航寺不可能直接翻脸的念头,让事情留在尚有回旋余地的境况之上。
只不过这个想法随着道休亲至的那一刻,便已破碎。
顾濯在此的确算错了。
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不仅于此。
前些天里,顾濯之所以决定前往讲经堂听经,为的当然不是寻个由头来给元垢寺送钱,而是他心中真的有听经的想法。
为何偏要听经,是因为他住在茶园里的那段时间对元垢寺的山门大阵渐有了解,得知其妙用所在,存了以此掩藏身份的想法。
问题在于,根据他在道法上的丰富经验进行推算,以他当下的佛法造诣不该如此轻易就能干净。
更不要说是在道休面前显得那般干净。
这才是他最大的意外。
同时也是此刻手捧佛经,仍在思考的问题。
杀人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连一个秋天都不到,何以他洗得这般干净,仿佛古殿前的那些僧人是死在另外一个人的手上?
夜色渐深,秋意生寒。
顾濯醒过神来。
他再看了一眼那卷佛经,然后以真元将其御空物归原位,再是双手捧起池中清水搓洗面颊,掩去那些即将浮现眉眼间的疲倦。
与此同时,有声音终于在他耳中响起。
那是夜色里的万物。
“你想明白了吗?”
“好吧,还是没想明白,但我们其实觉得这事没那么复杂。”
“为什么?”
“因为你想啊,平时我们凑一起下雨刮风打雷落雪,终归是要有那么几个倒霉的人死的,按照这种算法,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我们的手里了。”
“是的,这不是主观意义上的杀人,和尚们最爱说的就是唯心之言,但客观事实是不会因为那些话而改变的。”
“所以你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吗?”
“还不明白吗?”
“其实我们想说的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已经不是人了,你本质上是和我们一样的存在,杀人对你来说和屠鸡杀狗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佛光根本映衬不出你的真实,这同时也能解释你为什么可以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而旁人偏生不行。”
“你别误会,这话真不是在骂你不是人。”
“也对哦,要是你不是人的话,为什么你自己一无所知呢?”
“这可真是奇怪了。”
声音随着夜风远去。
顾濯站起身来,想着万物认真讨论得出的这个结果,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低头望向掌心上的纹路,感受着体内正在流动的血液不曾停歇的心跳声,回忆着过往无数日日夜夜里品尝到的甜酸苦辣滋味,还是觉得很没道理。
如果他不是人,那他理应知道自己不是人。
问题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是人,偏生元垢寺这座山门大阵可以映照出人生于世历经红尘所留下的尘垢,让一切展露在佛光之下。
道休最终放弃动手的缘故,很大程度在于他从未见过像顾濯这般干净通透的存在,无论是以何种手段。
顾濯敛去思绪。
有叩门声响起。
是见心大师。
顾濯往禅房外走去,与这位高僧并肩坐于湖畔,开始寒暄。
所谓寒暄,为的无非就是拉近距离。
待那些可能存在的尴尬消失后,他终于问道:“道休前辈与你说了什么?”
顾濯没有隐瞒,诚实说道:“其中有些关于选择,有些关于他的修行,还有许多关于当今的局势,所以这些话我都不方便告诉您。”
见心大师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还要继续再留在元垢寺吗?”
与之相比,这个更像是他真正在意的问题。
顾濯想了想,说道:“如果您不介意。”
见心大师叹了口气,神情是同样的诚实,说道:“很难不介意,毕竟你才来不到一个秋天,便让全寺上下经历如此风波,要是每个季节来上一遍,我想寺里很多僧人都会一颗禅心破碎的。”
顾濯有些遗憾,很是无奈,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怪你。”
见心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说道:“只怪元垢寺这棵树不够大。”
顾濯沉默了会儿,问道:“世间真有那么一棵树吗?”
见心大师本想说有,接着想到此刻正值风雨飘零之际的大秦,于是无言。
片刻沉默后,他感慨说道:“我觉得,该是我对您说您,因为您这样称呼我,那是真的让我倍感折寿啊。”
第248章 孤寂人间
顾濯心想事实的确如此。
以彼此的真实差距,您这个字是不合适。
然后他看着见心大师,叹息说道:“听起来很有送瘟神的味道。”
“好像是的。”
见心大师有些无奈,很是唏嘘,说道:“主要是元垢寺供不起您这尊大佛啊。”
听着这话,顾濯也不失望,更没有生气的意思。
如此直截了当的诚实,终归是要比虚与委蛇来的要好。
“那就这样吧。”
“抱歉。”
见心大师想了想,起身往禅房走去。
片刻后,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双手正捧着一叠书。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这是封口费吗?”
“不是。”
见心大师放下那些书,打趣说道:“是我从未做过的亏本生意。”
顾濯哑然失笑。
见心大师继续说道:“这些佛经都是我的手抄本,上面写着我对经文的注解,你若不嫌弃可以随便翻阅一下,就算嫌弃那也是能拿来卖钱的。”
“至于封口费。”
僧人想了想,诚实说道:“我待会儿给你倒杯热茶好了。”
顾濯没有拒绝。
无论经书,还是热茶。
这杯茶没有喝上太长时间,毕竟夜色已深,久留终究没有礼貌。
与见心大师道别后,顾濯没有再与无垢僧见面,孤身行走于山林间。
不时回头再望,仍见寺中灯火通明,想来还要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才能平息今日带来的喧嚣。
这般看来,见心大师请他离开确实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在这寒冬将至的时节里,元垢寺很难再承受一次相似的剧变。
想着这些与自己其实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与热心其实无关,而是顾濯颇有些想不到自己的去向。
人间大事未定,于是他不得不流离失所,必须要在这世间匆匆流浪,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天琼峰上,余笙提出要他置身事外的要求的时候,他几乎都在沉默不语,只在最后那句话里点头答应,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料到这种令人孤寂茫然的漂泊不定。
甚至是些许的难过。
这是他鲜少拥有的感受。
顾濯敛去思绪。
古老的寺门出现在他的眼中,那是见心大师让他走的后门。
推门而出,如水星光映照之下是爬满崖壁的青藤。
江声浩荡,自崖后升起。
顾濯循着声音走去,终见浪花滔滔而过,与星光相映而美。
他在崖边坐下,取一壶酒,于今夜与天地对饮。
……
……
孤寂是一个人的事情,但这世间从未只有一人孤寂。
今夜的清净观迎来一场秋雨,雨势寻常,淅淅沥沥落在青瓦上,声音很是催人入眠。
楚珺却是清醒。
闭关至今不到一个季节,她的身上未曾堆起尘埃,容颜依旧明美。
不知为何,她听得到夜雨声后反而精神,却又无心再修行——这些天里她的进境很是不错,想来再过些天就能养神境界圆满,得以步入承意境界。
如果除去顾濯不算,那她毫无疑问是年轻一辈第一人。
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承意过后,还要归一,如此方能被世人称之为真正强者。
但是这所谓真正的强者,在接下来的世事变化中……着实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唯有身成无垢才有真正登上舞台的资格,而这已经是苦舟僧与自在道人所处的层次,再往上的得道之境才是有触及羽化的可能。
楚珺与这仍有无比漫长的距离。
哪怕她早已对这个事实有所认知,此刻心中依旧有些绝望,道心为孤寂所浸染。
她不再留在洞府里,决定起身去屋檐下听雨,让自己与这个世界更亲近些。
于是,那封自元垢寺而来的信顺理成章地落入她眼中。
楚珺看着落款的名字,很是意外。
谁给她写信都是正常的,唯独无垢僧是例外,因为她和他是不愿见面的那种朋友——主要是无垢僧不想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