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有些好奇,说道:“那就问。”
无垢僧看着他的眼睛,神情严肃到极点,压下声音说道:“你不会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大逆不道到天诛地灭的事情了吧?”
顾濯怔了怔,然后明白话里的意思具体所在,是白南明被自己欺师灭祖。
“不是。”
“那你这钱是怎么来的?”
“很多吗?”
“简单举个例子,我的财运很好是吧?但就算是以我的通天财运,至少也要从七岁那年开始日夜不辍上街捡钱,捡到七十岁那年才能捡到你现在给出来的钱。”
“听起来确实很多。”
无垢僧见他依旧淡然,不禁有些恼了,说道:“所以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顾濯心想总不能告诉你这是盈虚留下来的吧?
他沉思片刻后,诚实说道:“继承。”
无垢僧犹豫良久,反复沉思还是没能听出虚假,无奈说道:“行吧,但真不用这么多钱,除非你想被我那些长辈当成金猪来宰。”
顾濯想了想,说道:“那用来帮衬你的生意怎样?”
无垢僧闻言怔了怔,眼神旋即明亮,心动的很是明显。
小和尚咳嗽数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就在顾濯以为要三请三让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那你得等一段时间,我去找长辈多讨些生意来做,要不然你钱全给我砸这茶园里,以后我就真的只能做茶商了。”
无垢僧看着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道:“这你是明白的吧?”
“明白。”
顾濯很认真地不笑出声,转而说道:“那听经的事情?”
无垢僧不假思索,毫不犹豫说道:“放在我身上。”
……
……
元垢寺作为当世禅宗祖庭之一,传承数千年不绝于世,始终声名赫赫。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寺里的和尚极为擅长赚钱,又偏生把无数钱财散于贫苦凄惨病患当中,为自己换来的莫大复杂名声。
修行,始终是最为重要的那件事情。
元垢寺认为修行关键在于开悟,而非日读经夜打坐的不懈坚持。
如何开悟,在于历经尘俗世间万万事,用道门的话来说就是化凡,换做禅宗的词形容就是踏红尘。
故而元垢寺的前寺与清净无关,多是红尘是非。
无垢僧带着顾濯,从人群中低调路过,仍有诸多声音入耳。
“大师,当下这局势您怎么看?”
“最近神都不是一般的热闹,朝中百官都已经忙得停不下来了,听说御书房的奏章都快堆到屋顶去了,皇后娘娘根本看不过来。”
“说实话啊,大师,可不是我被您救过所以偏向您,我是真觉得夏祭的规矩确实有必要改一改。”
“当年朝廷之所以能打败道门,和您们的支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是后来呢?”
“好处全归秦国!”
“哎……这事是真的让人意难平。”
像这样的声音不断出现,来自于那些香客的口中,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僧人往往只是矜持微笑,偶尔给予回应也都意味深远,可以理解出千万种意思。
无垢僧看都没看一眼,随便说道:“那些话都是住持特意交代下来的,为的就是把人给糊弄过去,你可别当真了听。”
顾濯感慨说道:“真接地气。”
伴随着几句闲谈,两人穿过前寺,至元垢寺深处。
在阵阵松涛中,有禅房隐约显于眼前,清幽不闻鸟鸣。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顾濯将会在这里住下来,听经修行参禅避世。
……
……
入秋未久,慈航寺里的银杏也尚未泛黄,已有萧瑟之意。
道休站在树下,眼神里几分忧愁,就像是一位哀民生多艰的诗人。
苦舟僧踏过几片零碎的落叶,带来崭新的消息。
天命教十分配合,但那位新教主就像水消失在水里,根本无从寻觅。
封山多日至今,还是没有找出对方留下的痕迹,必然是有一位极为擅长追踪与反追踪的强者替其善后,然而无忧山方面传回来的消息是坚决否认。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于是苦舟僧又再说了一句话。
“民间的风向很不错,都认为是秦国亏欠在先,以谢家为首的十余世家态度已经开始松动,入冬之前可以把事情给定下来。”
道休静静听完,忽然说道:“长乐庵那边已经传回来消息了。”
苦舟僧神情凝重问道:“是关于易水那位的吗?”
“王祭没有彻底回绝,提出了一个条件。”
道休仰起头,信手摘下一片叶子,淡然说道:“只要晨昏钟现世,那他就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否则还是百年前的中立。”
苦舟僧低声说道:“清净观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道休沉默片刻,说道:“等吧。”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落在那片银杏叶的纹路上,神情是若有所思。
苦舟僧在旁低头沉默。
长时间的安静。
道休指尖醒过神来,丢下那片叶子,问道:“都准备好了?”
“是的。”
苦舟僧的头埋得更低了。
“那就走吧。”
道休的声音很平静,绕过银杏树,往前方走去。
那里坐落着一片塔林。
石塔里供奉着的自然都是慈航寺历代高僧的骨灰。
步入塔林瞬间,有经声仿若自虚无中生出,徘徊于秋风中不愿散开,淡去幽寂。
越往中心的位置靠近,诵经声愈发清晰,带来宁静平和之意。
道休止步,抬头望向前方。
在塔林的半空中静悬着一面镜子。
天光流转之间,映照出镜面上的诸多裂纹,淡不可见。
这就是禅宗至宝缘灭镜。
道休要做的事情十分简单。
以缘灭镜,为慈航寺寻求一个答案。
比如那位天命教新教主的踪迹。
第242章 元垢
苦舟僧看着缘灭镜上的裂缝,眼里流露出极为清楚的痛惜之意。
对慈航寺而言,这是最惨不忍睹的那个伤口——如果不是着实寻找不到那位天命教新教主,僧人们根本不愿动用这件禅宗至宝,因为代价着实太过沉重。
当年为求战胜道门,缘灭镜不得不遭受如此重创,受塔林百年历代高僧心念供奉至今,仍旧破镜无法重圆,不得恢复如初。
正是这个缘故,以及白皇帝重拾山河以后,慈航寺未能得到预想中的回报,故而寺中僧人多有怨怼之气。
归根结底,国师与国教之位固然尊崇到极点,但也仅此而已。
夏祭的出现被许多僧人认为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背叛。
至于南国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禅宗盛景更是与大秦没有任何关系,来自于无数僧人付出的鲜血甚至生命。
多年旧怨堆积,兼之盈虚受天诛而身死的恐怖画面以及白南明突如其来的死亡,最终让慈航寺踏在如今的路上。
风过塔林,带来阵阵清凉。
苦舟僧望向前方,见道休大师暂闭双眼。
然后,他看见数十上百道的金色丝线从座座石塔中生出,再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拢向静悬半空中的缘灭镜。
缘灭镜与那些金线相遇,镜身上的细微裂纹不再纤毫毕现,于这悄无声息间完全愈合。
下一刻,无数画面以浮光掠影自镜中出现,转瞬即逝。
苦舟僧感知得很清楚,难以计数的气息正在从人间各地纷涌而来,汇聚至塔林当中,再在石塔的影响之下磨去那些棱角,变成纯粹的雨珠。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雨珠,而是人心所念,命缘所在。
所有的这些没入缘灭镜中,化作真实的画面,不曾停歇的人间,千千万万的红尘烟火。
缘灭镜之所以强大,便在于得以统御这千万尘世气息,妙用造化。
道休睁开双眼。
白色僧袍随着他的身体一并飘起,给人猎猎作响的感觉,事实上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与缘灭镜平行对视,视线落在那些画面里,眼神没有任何情绪。
随着道休的目光,镜中画面飞掠的速度开始变慢,数量亦在随之而减少,开始接近真相的存在。
苦舟僧的神色越发紧张,心情越发紧张,因为他能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那是某座石塔里的前代高僧的舍利不堪重负,继而破碎开来的声音。
慈航寺作为禅宗祖庭,底蕴再如何深厚,付出这等代价依旧要为之而滴血心疼。
就在这个时候,道休伸出手,随意一指落向缘灭镜。
这一指看似简单到极致,实则禅宗最为高妙之法,与顾濯手中的道生相比亦是不输分毫。
无数光线从道休的指尖绽放盛开,散落在塔林的各个角落,化作一幕幕真实的光幕。
紧接着,光幕当中的画面流动到某刻之时,莫名跃出一道有别于石塔的银色光丝,再次汇聚至塔林的中心,缘灭镜之下。
随着那些银丝的不断出现,相互纠缠,一张巨大的图案被真实地编织出来。
或者说是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