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293节

  那位老和尚固然不是她的对手,但彼此终究处于同一个境界,而且禅宗最是擅长感知一道,她存在着被发现的可能。

  若是暴露,就算是她也会觉得麻烦。

  “忘了问你一个事情。”裴今歌忽然说道。

  “嗯?”

  顾濯很是疲惫,正在旁边坐着,闭目以养神。

  此时的两人已在云梦泽之上,泛舟于阳光之下,与行人游客不见区别。

  那些正在闻讯而来的和尚,根本就没有把目光放在他们的身上,都在匆匆赶往那山,进行封锁。

  裴今歌的声音如斯平静:“为什么弃三生塔不用,偏要以这种手段破阵?”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因为你。”

  裴今歌微微一怔,低头看着他,挑眉问道:“我?”

  顾濯睁开眼,抬头望向以居高临下之姿俯瞰自己的女子,解释说道:“你不放心,而我想让你放心。”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说道:“是吗?”

  不等顾濯开口,她再次回想起自己对顾濯的预判,再一次生出不自在的感觉。

  于是她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因为此刻不适宜沉默。

  “落在古钟上的那一指叫什么名字?”

  “道灭。”

  顾濯说道。

  “连这两个字都敢取,你以为你是魔主吗?”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道生此法借天意而行,造化万物于弹指之间,集数千年圣贤心血而成,那是天道宗乃至于整个修行史上最为了不起的道法。”

  顾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道灭源自于天地衡。

  准确地说,是关于乾坤崩的那一部分激进尝试。

  如今他和余笙在白帝山上得到的那个关于乾坤崩的结论已经被推翻。

  自白南明处得到的万物霜天真意,为他弥补了功法上最为严重的缺陷,不至于时刻有跌落境界与殒命的风险,便能去尝试过往所不能之事,以此继续完善自己的道路。

  尽管这依旧会对他的道体神魂造成沉重负担,与当初斩向万家巨船的道生一剑相似,伤人之前必然先要伤及己身,但这显然是值得的。

  如果他能够完美解决道灭一指递出以后,道体神魂将会长时间离开天地衡的境地,真元与伤势的恢复比之正常时候缓慢数倍的情况……那么,道灭自当能与道生相提并论。

  裴今歌只是随意一问,为的是不让自己尴尬,没想到顾濯沉默如此之久。

  她想了想,认为自己的言辞确实有些不太客气,便说了声抱歉。

  顾濯闻言微怔,摇头说道:“不必。”

  裴今歌坐了下来,看着他问道:“经此一事,禅宗必然震怒,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哪里?”

  顾濯说道:“元垢寺。”

  裴今歌今天第三次怔住了。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看着那双不曾泛起笑意的眼眸,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你觉得我笑起来很好看,可以直接与我说的,我不是吝啬微笑的人。”

  顾濯有些无奈,说道:“你笑起来当然是好看的。”

  裴今歌问道:“所以?”

  顾濯很是诚实说道:“我真不是在开玩笑。”

  裴今歌不说话了。

  她转过身,不愿再看顾濯一眼。

  长时间的安静。

  轻舟将要飘至岸边。

  分别在即。

  顾濯想了想,准备开口解释一二,因为那些关心都是真的。

  就在这个时候,裴今歌的声音却已响起。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元垢寺和慈航寺坐不到一起去,彼此之间颇有隔阂。”

  她说道:“因此我最后给你一个建议。”

  顾濯认真问道:“请讲。”

  裴今歌头也不回说道:“别忘了你的名字。”

  ……

  ……

  夜空并不寂寞,繁星与无数流光为伴。

  那些流光不是彗星的尾巴,而是修行者们的传讯手段,是飞剑也是法器。

  古殿前的那场血案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所有该知道这件事的大人物的耳中,区别只在快慢与远近。

  盈虚道人身死以后,天命教声势一落千丈,早已不见当年贵为魔道第一宗的风光,颓势尽显,为诸多势力所轻视甚至是忽略。

  没有人认为那位新教主可以代替盈虚。

  故而在这场耸人听闻的血案真实发生之前,谁也没想到事情最终变成这般模样。

  天命教这位新任教主,竟会以这般坚决强硬的手段回应禅宗的请求,全然不顾带来的沉重后果。

  很多人起初为此万般不解,直至想起当年数次以血腥手段清洗天命教的盈虚道人,才在蓦然间惊醒过来,发现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与禅宗同流合污,本就不是天命教所做之事。

  ……

  ……

  神都,皇城深处。

  自百余年前那场战争过后,禅宗被大秦定为国教,于是皇宫里顺理成章地多出了一间寺庙。

  道休大师此次前往神都,亲自为长公主殿下诵经往生后,下榻于此寺中。

  近些天来,他一直留在这间皇家寺庙里静坐,很有被幽禁的意味。

  有敲门声响起。

  道休自禅定中醒来,站起身,亲自前去开门。

  长公主殿下死后,偌大神都唯有一人值得他这般做。

  ——皇帝陛下。

  “走走?”

  “好。”

  道休温声回应,听不出半点心烦。

  皇帝陛下轻轻点头,转身往庭院走去。

  与云梦泽不同,今夜神都皓月当空,月色迤逦。

  清冷白光穿过枝叶,置空庭宛如清水湖泊,给人的感觉格外凉快。

  皇帝陛下问道:“住得还算习惯吗?”

  听着这话,道休摇头说道:“若是住不习惯,那也是我的问题,这寺庙的规格当年都是依我的意思建起来的。”

  皇帝陛下心生感慨。

  “时过境迁。”

  他说道:“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人总归是要变的,你不习惯也是理所当然。”

  道休安静片刻,说道:“我的名字里带一个休字,讲的就是不变。”

  皇帝陛下想了会儿,笑了起来,说道:“也对。”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道休接了过来,简单看了一遍。

  信上所言当然是白日里的那桩血案。

  他叹息说道:“怎么能又冒出来一个盈虚的?”

  皇帝陛下说道:“朕也很好奇。”

  道休说道:“哪怕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此手段较我当年,称得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都是唏嘘,几分怅然。

  “若非如此,朕又怎会寻你闲聊?”皇帝陛下漫不经心说道。

  百年时光流逝,如今很少再有人记得这世上亲手杀人最多的不是白皇帝也不是白南明,更不是被称之为魔主的道主,而是道休。

  这个事实听起来格外荒谬,毕竟僧人总爱言称我佛慈悲,但事实的确如此。

  “谢陛下赞许。”

  道休微微一笑,把那封信递了回去,说道:“只不过若是可以,我更愿意不知道这个消息。”

  皇帝陛下有些好奇,问道:“为何?”

  道休笑容不改,很是诚实说道:“既然知道,那就没有办法装作一无所知,往后好些天我都要念往生经了。”

  “也对。”

  皇帝陛下失笑出声,说道:“你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往生经。”

  道休宣了声佛号。

  话至此处,两人恰好行至一处亭下。

  亭中留有未完的棋局。

  道休说道:“近些天着实有些发闲,便与自己下了几盘棋。”

  皇帝陛下望向棋盘,忽然问道:“你还记得道门当年因何而败?”

  道休神色不变,说道:“如何能忘?”

  “哪怕在玄都决战之前,道门依旧煌煌不可一世。”

  他想着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眼里难得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沉默片刻后,说道:“谁也没想到竟在那转眼间倾塌成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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