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最近。
八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秋闱三场,地点定在扬州治所寿春。
距离考试只剩一个月,崇绮书院的气氛已绷紧如弦。
“五更灯火三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清晨的讲堂里,油灯彻夜不灭,砚台里的墨研了又干。
学子们或伏案疾书,或闭目默诵,连用饭时手中都攥着抄录的时政策论。
许宣整理着行装,过几日便要带领一批非世家学子提前赶赴寿春。
崇绮书院早已在考场附近包下客栈,免得这些寒门士子到了地头连片瓦遮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毕竟扬州繁华,考前房费能翻十倍,没点家底的考生甚至得露宿街头。
书院的老学究们平素最重风骨,可到了这种关头,谁也不会故作清高。
顾教授连夜修书,向昔日同窗打听今年主考官的偏好——那位大人是喜欢骈四俪六的华丽文章,还是推崇朴实切要的经世之论?
秦博士则翻出历年优秀成文,在重点段落旁朱笔批注:“此处必考!”
甚至有位致仕的前侍郎被请来,眯着眼捋须道:“今年西南地区灾难更有大星坠落,东海之上有万丈波涛投出莲花形状,陛下临朝和朝堂诸公之间又闹得沸沸扬扬……策论题多半逃不开这两样。”
崇绮书院收集的讯息越多,越让人感到荒诞离奇。
帝都最新传言,礼部拟定的策论风向竟是——“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
近些年天灾频发,异象丛生——北方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蜀州地动,城垣崩塌,死伤无数;
更有流星闪现天际,夜半红光映天,钦天监连夜占卜,却不敢直言凶吉。
朝廷需要一套说法,既要解释灾异又不能让人联想到“帝王失德”。
于是礼部搬出这套“天人交感”的理论,暗示灾祸只是老天爷偶尔“心情不好”,与朝政无关。
但另一派官员却暗中推动另一个命题——“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他们将“畏天命”列为首要,表面上是劝诫士人修身,实则暗藏机锋:
警告晋帝天威难测,您炼丹求长生就不怕遭天谴?
天命高于帝王,而“天命”的解释权在谁手里?自然是精通经义的文官集团。
据说其中就有某些太史令的血泪史在其中发力,谁不怕啊。
这场命题之争,本质是文官集团对皇权的柔性制约。
他们不敢明说“陛下您错了”,只能借圣人之言委婉提醒。
甚至有人揣测,礼部最终可能来个折中。
“天人相副,故君子畏天”,既给皇帝台阶下,又塞进制约皇权的私货。
书院廊下,许宣听完议论,指尖轻轻敲着《春秋》的书脊。
“好一招‘以经术缘饰政事’。”他低声道,“拿圣贤的话当刀,刀刀不见血,却刀刀逼人低头。”
那群人真的还是太闲了。
崇绮书院的老学究们气得胡子直翘,手中的戒尺敲得案几砰砰响。
“金殿上的那群人,如今连骨头都软了!”
顾教授拍桌怒喝:
“若是于曼青还在朝中,岂容他们这般遮遮掩掩?劝谏都要拐弯抹角,成何体统!”
可惜于公被困在了吴郡,连寿春都去不了。
这老头也是,怎么可以在建邺做那么犯忌讳的事情。
李博士冷笑一声:“若是殷大学士未去蜀地,哪轮得到礼部这般曲解圣人之言?”
据说大学士正在和罗郡守撕扯关于魔灾的事情,两方斗得不可开交。
王教授长叹:“就算傅天仇还在……唉,罢了!他在也没用!”
威望和实力都马马虎虎,说放到江南调查白莲之事,都一年了,也没收到回归帝都的调令,真是愚蠢。
反正各种讯息传回来后教授们先争锋起来,各自坚持自己猜的考题方向才是“正统”。
吵到激烈处,甚至有人翻出各种前科,指责对方“误人子弟”。
顾教授作为明经科的负责人,退休之前干的也是清汤寡水的事情,反倒是没有什么可以被攻讦的地方。
一时之间大占上风,只是到了最后议定方向的时候也是有些沉重。
天才们自然是不在意,随便什么都可以开题。
但最需要帮助的那群人偏偏也是最输不起的,这就是矛盾点。
若是错了,那可能就是一些学子三年的时光被浪费了。
顾教授捋着花白胡须,目光灼灼地盯着许宣,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汉文啊,你素来机敏,对此番科考风向,可有见解?”
许宣嘴角一抽,心中哀叹:“您这时候想起我来了?我自己都是考生啊!”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轻咳一声,摆出一副谦逊姿态:
“学生……都行。”
——这是实话,但也是废话。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身负白莲法相这种堪称“科场作弊器”的存在。
读书,终究需要天赋。
科场如战场,有人寒窗十年,仍难破题;有人一目十行,下笔如神。
许宣既然帮不上忙就跑出去了,实在不想听一群老教授的争吵。
骂得太脏了都。
教授尚且如此,学生们自然也是压力倍增。
于是有人开始寄希望于盘外招。
在做题和作弊之间选择了做法。
第781章 官方做法
在这个世界,科举的“作弊成本”高得离谱。
糊名法、誊录法、锁院制早已成熟,想靠夹带、替考、贿赂过关?
轻则流放三千里,重则掉脑袋。
有门路的直接走“荐举制”,世家子弟靠父荫入仕,谁还跟你寒窗苦读?
没背景的才硬磕科举,可正因如此,朝廷对科场舞弊的打击近乎残酷。
于是,普通人发现做题太难,作弊找死,那还能怎么办?
答案当然是:做法!
此时天下府县,处处建立文昌宫。
文昌帝君庙的香火又到了三年一度的鼎盛时期。
青烟缭绕,烛光如昼,各地道观的门槛几乎被考生踏破。
佛门虽也有祈福法会,但讲究“众生平等”,顶多念个《心经》回向,显得过于笼统。
道门却深谙“细分市场”之道,直接推出三大科仪套餐:
开智慧科仪适合蒙童启蒙,价格亲民;扶文运科仪针对秀才,包涵《文昌阴骘文》诵读;升学考科仪专攻秋闱殿试,附带“文昌”符一张。
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
而普通学子挤在殿外烧三炷香时,真正的权贵早已在“进表科仪”中买下专属席位。
道长们身着金丝绛衣,手捧玉笏,将写满考生姓名的朱砂表文焚化升天;
表文上明晃晃写着:“信士XXX,虔心供奉,祈请帝君垂青……”
这是道教斋醮中的核心仪式,又称“化表”“焚疏”,通过焚送表文传递信徒祈愿至天庭。
意思是文昌星君大人,这几个名字的考生都是最虔诚的,您多关注一下。
仪式感直接拉满。
还有拜奎星的,二十八星宿之一,这个是东汉时期流行的信仰,略微有些复古。
后来会并入“魁星”。
常见的魁星造型是左手持一只墨斗,右手握一管大毛笔,称朱笔。
据说魁星手中的朱笔批你是第几名,你就是第几名。魁星左脚扬起后踢,脚上是北斗七星,意指“魁星踢斗”;右脚金鸡独立,脚下踩着海中的一条大鳌鱼的头部,寓意“独占鳌头”。
当寿春的考生们挤破头去文昌宫烧香时,隔壁盐官县的学子们却另辟蹊径——
他们拜的是文曲星。
乔峰就被老丈人拉去,凭着县令女婿的身份站在了最前面,还给书院的几位好友一同祈福。
其实这些人拜的就稍微有点歪了。
文曲星为北斗第四星,是北斗星君的一种性情体现,属北斗星系。
文昌星则是共六星,在斗魁之前,形成半月形状,是六颗星的总称,属紫微垣。
这两个都不是一个星系。
而且文曲星虽然掌管文运,但更侧重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方面的才艺研讨,以及口才、术数等。掌管科甲功名的职责也有,但只是附带的,更偏向个人才华方面。
文昌星才是主管文才与贵人,象征着功名与正统学术教育,偏爱文学与学术理论,是科甲功名的象征,与功名、正统学术教育紧密相关。
盐官学子们却不管这些,他们的逻辑很朴素:
“文曲星不也带个‘文’字?”
“北斗星君听着就比文昌六星气派!”
“隔壁县拜文昌的太多,神仙忙不过来,不如换个冷门赛道……”
于是盐官的文曲星庙突然香火鼎盛,甚至有考生在供桌上摆诗集画册,指望星君赐予“七步成诗”之才。
得知此事后,许宣差点笑出声:“这帮人拜神拜得跟投资似的——‘分散风险,广撒网’?”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荒诞中透着心酸:拜文昌的怕自己不够“正统学术”,拜文曲的又怕自己“偏科”……
说到底,不过是教育焦虑贯穿了千年文明。
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其实拜文曲星不如拜我。”
现在天上神仙都没了,最多星命转世入人间,说不得咱还有时运当个星爹。
总之读书人们为了功名前程什么神都敢造,什么佛都敢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