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翻翻。静得下心,就瞧瞧能不能读得进去。”
这小子自小一瞧字就打瞌睡,是那种《坐忘论》读三行,能梦见饭香的性子。
如今得了这番静心的功夫,也不妨趁早试试,是不是还能补回这读书一道的天生短板。
姜亮接过书,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好,依言凝神静气,翻开书页。
这回倒没再犯困,眼皮也算老实,只是眉头越拧越紧,像打了个死结。
一行字看进去,咕哝半天没个章法,像是在和书里的圣人赌气。
他咬了咬牙,翻了一页,又翻一页,神情认真得仿佛要把那纸盯出个洞来。
一连耗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勉强强读了个大概,额头却已沁出薄汗。
姜义在旁瞧着,没作声。
自己初翻书时,虽也踉跄,可好歹看得懂些皮毛。
这小子倒是心静得快,读书的劲头却是真不济。
一合计,心里便有了数。
自己若要读通三教典籍,得个一二百年起步;
这小儿子嘛……怕是得耗上三五百年,还未必摸得着门槛儿。
悟性这一桩,终归不是靠静心死撑就能补全的。
姜义倒也不气馁,反而“哧”地一笑,将书从姜亮手里抽了回去。
手指在书页上一弹,往后一靠,抬手一指灶房那头:
“行了,别绷着了,去灶里烧火去吧。这几日你娘最念你,多陪陪她。”
说罢,将那本旧书往膝头一拍,自己却眯起眼来,安安稳稳地晒起了太阳。
天高地远,读书这桩事,不急在今朝。
才歇了片刻,院外便飘来一阵争声。
“……你那脚尖,再往前一寸,就能卸了那股子劲儿。”
是姜明的声音,语气不急不缓,带着几分讲理的耐性。
“可我明明……明明都……”
姜曦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似有些不服气,却又挑不出理。
咕哝声全憋在嗓子眼儿里,听着就像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
那腔调一听便知,十有八九又是副帮主之争没讨着好。
第74章 新屋落成
姜义坐在院里听着,心里早有数。
说到底,不是哪一招哪一式没练明白,而是底子还差了点火候。
自家这丫头,虽是胎里带的机缘,气息顺、骨头硬,算得上是块好料子。
可那刘家小子,也不是寻常货色。
家学渊源,底子厚实得很。
精气足、筋骨结实,性功又修得深。
现下碰上,自然是要吃些亏的。
不过姜义却不急。
只消再修一段时日,待气息圆融,到了气足的境界,便送她去那灵果林旁住着。
借那一片地气养筋补骨、润脉通窍,不见得就比什么灵药差了。
待精气补足、底子打稳,那时再论拳脚高下,胜负尚是两说。
如此想着,姜义索性也不歇了。
起身进屋取了工具,径自朝山脚那厢去了。
那座新屋建到一半,梁柱还缺几根,搁着空敞敞地招风。
如今得了这身轻巧的功夫,做起活来倒是轻省许多。
足下一点,身形便如燕穿云檐,衣角微扬,一晃人就到了椽木之上,落足无声。
房梁架间行走如履平地,偶尔一指一托,便将那根沉甸甸的横木摆得妥妥帖帖,连汗都省了几滴。
这般一来,那屋子进展便快了不少。
一直忙到天色将黑,姜义才卸下工具归家。
一家子难得都歇了功,都凑在灶火旁,边添柴边扯着闲话。
姜曦趁娘亲不备,偷偷从灶头上摸了酥肉,一块塞进嘴里,一块往二哥嘴边递。
瞧见爹爹进来,捂着嘴吃吃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心静之后,姜亮倒没了那股子一门心思苦修的狠劲儿。
此后两日,都安分在家中,也不往那寒地里扎了。
只陪着爹娘兄妹,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谈笑着做些活计。
只可惜,团聚的日子总是嫌少。
眼见年节过得七七八八,武备司那边的探亲假也到了底。
姜亮便又拾掇了行李,照旧去了村口候车。
柳秀莲立在路旁,手里牵着小儿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语声虽轻,话里却藏不住几分絮絮叮咛,终究绕回了一句:
“你如今这气也静了,回州府见了校尉,问问看……能不能与那姓马的同门换个差事,换个安稳些的也好。”
姜义立在一旁,嘴角微动,轻咳一声,却也没插话,只把眼神藏在眉下。
他心里晓得,妻子这番话,是在替儿子打算。
怕他身陷斥候之职,前路刀锋舔血,哪日一口气没喘上来,便要折命。
这一份忧思,姜义又何尝没想过?
只是小儿虽有静心之功,心神沉稳些,可那观势谋断的本事,终究差了点天赋。
这条路,他若真想走,旁人也拦不得。
思及此,他也不劝,嘴上更不驳,只由着妻儿一唱一和,说得尽兴便罢。
不多时,于大爷驾着牛车晃悠悠过来。
牛角缠了红绳,车板绑着几个果筐,压得麻绳都起了毛边。
姜亮提了行囊,把筐一挪,身子一纵,跳上了车。
坐稳后回头看了眼,朝爹娘扬手一挥,笑意轻轻。
车轮吱呀着滚过村口老槐树,一路晃悠悠地,出了村去。
年节一过,雪未尽融,村里也渐渐回了往日光景。
最大的不同,是姜家那一身“脚底生风”的身法,配着刘家庄子传下的那门吐纳心诀。
在学堂里一亮相,便教人眼前一亮、心头发痒。
没几日,练武的风气便像地头的野草,蹭蹭往上冒。
学堂里那群半大孩子,个个盘膝打坐,跃屋翻墙。
连带着那些平日里种田搬柴、粗胳膊粗腿的青壮们,也被撩得心痒。
农闲时候,三五成群地凑一块,悄声打听那“古今帮”的章程:
“收人不收?收了要不要拜帖?拜帖交不交粮?”
嘴上说得义正词严:“学两手,回头教娃。”
可眼底那亮光,却早在琢磨自己再年轻十岁,能不能也翻个身、练个功、走条江湖路。
姜义对此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当看个热闹。
只知大儿这几日回家时,嘴角咧得比年初还开,一身衣袖鼓鼓囊囊,眉梢眼角都带着风。
想来那身法是教得出彩,供奉也是收得不薄。
转眼入了三月,山脚那厢的屋子,也终于在姜义那慢条斯理的折腾中,慢悠悠地收了尾。
前头一间作堂屋,后头几间沿着那片果苗地一路排开,错落得像是山坡上自然生出的藤蔓。
东一折西一拐,倒也别有一番趣致。
这屋子一砖一瓦,虽都是姜义亲手搭的,可村里人在料材上,也搭了不少手。
按说,新屋落成,理当摆上几桌酒席,热热闹闹办个乔迁宴,好让左邻右舍都沾沾喜气。
可这屋子,说是“家宅”,实则更像是个“静修之所”。
姜义便寻了个由头搪塞,说家中还未分家,新屋没设灶,宴席还是放回老屋那头请人吃去。
新屋里桌椅也未备齐,道贺的乡亲来了,只领进去转一圈。
寒暄几句,便被请了出来,连坐都不许坐上片刻。
姜家礼数周到,话头也打得圆,叫人虽觉些蹊跷,却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最教人意外的,是前山那位刘庄主,竟也带着自家小儿,一同前来赴宴了。
要知刘家庄子素来闭门自守,哪怕村里谁家婚丧嫁娶,也未曾露过面,今番却亲自上门,实属罕见。
众人一见,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便都泛起了几层波澜。
那呼吸法门传入村学后,娃儿们练得气息通畅、动作轻灵,倒也真得了不少实惠。
于是也就纷纷上前,端着碗敬酒道谢,话里话外皆是热络。
乔迁宴散了,人也散得差不多。
刘庄主却不急着走,捋了捋袖口,笑得风轻云淡,似是随口一提:
“听闻姜兄新屋别致,不知可否一观?”
姜义也没推辞,手一摆,笑道:“屋子简陋得很,庄主若不嫌弃,便请。”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坡脚慢慢往新屋走。
山风拂面,瓦上还有阳光未干的暖意。
可才走到屋前,刘庄主却忽地顿住了脚。
神色不变,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