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凉州府里世家权贵多,自也不缺消息灵通之人。
州府大选一出榜,这些人早已嗅出机会,寻那能攀的、好捞的、还未被人认领的“香饽饽”。
姜亮这一甲之名落下,身后既无倚仗,身份又干净。
既能招婿,也好拉拢,自是眼下最为抢手。
一时间,诸般喧哗、百般好意,遮不住那股子急功近利的热切,七嘴八舌地一股脑砸将下来。
姜亮面上不显,脚下却已稍稍慢了半步,眼里一丝难色悄然闪过。
正这时,只见人群中猛地挤进一道身影。
一边招手安抚人群,一边朝姜亮挤眉弄眼。
正是李文轩。
毕竟是有些功底的,一上前便站稳了身子,衣摆还未落定,口中已然扬声:
“诸位诸位……且慢,且听我一言!”
他嗓音清亮,语调抑扬顿挫,竟真生生将那片闹哄哄的嘈杂压了下去三分。
众人一怔,便见他脸上挂着一副为难神色,却还硬撑着三分礼数,拱手一圈,道:
“诸位的好意,姜兄自是心领,只是……”
他眼波一扫,略作停顿,见众人正好奇得很,才轻轻摇头,语气里夹着点叹气:
“只是啊,怕是白忙活一场了。”
话音未落,四下已是一片愣神。
李文轩见势正好,便顺势往后一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姜兄他,与我家姐姐,早有婚约在身。”
此话一出,场中便静了小半息。
众人循着那手一瞥,只见人群之外,果然停着一辆雕花马车。
车前那少女立得端正,身量纤秀,衣衫素雅,鬓边一朵白蔷微晃,恰好衬着脸颊那点羞红。
此刻却也不避不躲,只是一双眼静静望来,眼神温婉,面上含羞,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李文轩趁众人打量之际,悄悄朝姜亮递了个眼色。
姜亮眼下也不多话,只轻轻一点头,算是认了这场假戏。
脚下则不动声色,随他向外挪去。
周遭人等虽有些可惜,却到底不便再缠。
那些本举着名帖、提着礼盒、递着画像的,此时也只好讪讪收了回去。
人潮终归散了些许,姜亮与李文轩好歹得了空隙,几经挤拱,这才出了那团人涡,快步登上那辆马车。
帘子一掀,入得厢中,姜亮长出一口气,手掌拍了拍胸口,低声道:
“李兄机敏,脱身有方,实乃救命之恩。”
李文轩听他一夸,脸上顿时一股得意劲儿。
刚要开口,谁知旁边一只绣鞋毫不留情地落下,正正地踩在他脚背上。
一声轻呼,瞪眼回头看人。
却见李文雅面色通红,低垂着头,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
李文轩被她那一瞪,登时收了声,讪讪揉着脚面,不敢再放肆。
车厢中,一时竟静了下来。
只余帘外车轮滚动,窗下影影绰绰。
李文雅坐在一旁,红晕尚未褪尽,却也不说话,只垂眸低坐,手指轻轻拢着衣角。
李文轩装聋作哑,只顾看窗外,不敢吭声。
姜亮倒是脸色平静,琢磨着三日不够返家,怎么也得给爹娘捎个信去。
马车一路颠颠簸簸,载着一车未曾出口的心思,慢悠悠地往前驶去。
第61章 报喜
清晨,日头才上了墙角,姜家小院难得热闹了些。
几人围坐在石桌边,正翻看一本老得发黄的厚图册。
书页微卷,纸边起毛,其上绘着草木繁盛、果实晶莹,淡墨勾线,倒颇有几分古意。
立在一旁的,是刘家庄上那名高个随从。
一身粗布,站得笔直,声音却温吞不疾,慢悠悠地指着书页道:
“这等青色小果,名为清阳果。可清心宁神,助人静坐修行。寻常黄土中栽下,要十年才肯结一串,然再等十年,方能入药。”
他说着,手上又翻过两页,露出一串殷红如血的果实来:
“这是五灵果,三十年开花,再三十年结果,合计六十寒暑,才得一尝其味。能令五感清明,眼耳鼻舌皆通一线。”
他说得不紧不慢,把那些传说中的灵果灵木,讲得跟庄头地边的冬瓜扁豆似的,寻常得很。
姜义坐在旁边,捧着茶盏,面上渐渐沉静下来,眼里透出些细细的思量。
上回大儿气足圆满时,饭后闲话间提过一句,说想种些稀罕果树。
今日这随从来收幻阴草,他便顺口问了句。
那随从倒也爽快,转身便回了趟庄里,把这本图谱带了来。
只说改日再去采买药材时,可顺道带些树种回来。
“不过,丑话说前头。”
说得客气,却也不忘把话挑明了:
“此等灵果异植,非市井花草可比。姜家主若是想着来年吃果,那便白费心思。”
“无灵泉滋养、无灵土培育,在这等凡俗泥地里,一二十年能开花已是造化。至于药用嘛……”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抖了抖书页:“怕是还得再熬个一二十年。”
姜义还未开口,一旁的姜明倒先按捺不住了,连连点头。
他倒不问那劳什子的“助修”“清心”之类,只一门心思盯着图谱上的果子问来问去:
“这个甜不甜?”
“那个脆不脆?”
“熟了能不能直接吃?”
那高个随从倒也耐心,索性照着口味,把几样果苗挑出来。
什么“玉脂桃”“火枣子”“水香梨”,一个个都听得人舌头发馋。
姜义却只是笑笑,也不阻拦。
说定了几样果苗,那随从也不多话,抱拳一礼,笑道:
“这些苗子就按账上幻阴草抵了,改日送来,再一并算账。”
说罢,脚步利索地出了门。
人刚走远,姜义便顺手拎起院角的锄头,拍了拍上头的泥,预备出门去地里转一圈。
脚刚迈出门槛,忽听得村道上有脚步声响,稍显急切。
抬眼望去,只见前头来人着一身旧布长衫,宽袍缓步,拂着日光走得颇有些风雅。
姜义眯了眯眼,认出是学堂的岑夫子。
身后还跟着一人,身形结实、步子沉稳,眼神如钩。
乃是县尉司那位林教头。
姜义心头略一打算,便有了个七八分的底,将锄头斜靠在院墙边,拍了拍手,整了整衣。
那边岑夫子远远扬声,语调比平日快了几分,带着几分难得的急切喜气:
“姜老弟!贺喜啊!令郎高中一甲,可真是大喜事!”
姜义听罢,眉心微动,眼中毫不掩饰喜色,也未料到小儿这般争气。
林教头随后也拱手作揖,嗓音洪亮如钟:“姜兄,贺喜了!”
姜义并未失了分寸,缓过些神来,只是笑着把功劳推了个干净。
“岂敢当此大喜,孩子资质浅薄,全仗夫子提点,林教头鞭策,方才有些寸进。”
几句推辞一气呵成,不卑不亢,倒显得稳重沉静。
林教头取出一只红漆盘子,里头铺着厚厚一叠银钱,压得手腕微沉。
“这是县里赏下的喜银,本应鸣锣开道,列队而来,连县丞与县尉大人都想亲至道贺。”
他话说至此,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了扫这小院,又望向门外那条土路。
“只可惜……贵府地处两界村,实在不太方便。”
这话说得虽轻,分寸却拿得极好,既无冒犯之意,又点出了其中蹊跷。
姜义将那盘银钱接了过来,分量不轻,倒也沉得安稳。
随即侧身让路,将两位贵客请入屋内,唤了柳秀莲烧水斟茶。
小院里风过树梢,洒下一地碎影,茶香才起未久,便已氤氲满室。
姜义这才不紧不慢地问:“怎地就不方便了?”
他在这两界村住了十多年,天高地远,官文不至,既不曾听过谁来收税,也没人提起户籍一事。
此刻听得林教头提起,连县丞县尉也不便前来,心头便生出些许好奇。
林教头捧着茶盏,吹了吹热气,语气随意得很:
“这地方啊,正挨着发羌族的边界。你瞧这周边山林,绵延百里,便是天然的缓冲地带。”
“严格说来,既不属凉州,也不归羌部,谁都不好越界,谁也懒得理。我们军伍的人更是不好贸然踏入,怕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姜义闻言,才轻轻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些年这地方与世无争,像是被谁遗忘似的。
原来不是没人理,而是都不敢理。
这倒真真切切,是个避世的好所在。
林教头轻啜一口茶,眼皮微垂,语气松松垮垮,像是顺嘴闲聊:
“说起来,姜亮那小子的户籍,还是去了县里之后,我托了点人情,才替他补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