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惊讶,也有几分若有所悟的意味。
早前田县丞托了情,叫他在大选中照应这少年几分。
他也寻过,可愣是没在演武场上找着这人。
原来这小子压根没走那条热闹路,竟是从小道进来的。
心下微一沉吟,便更坐实了心中猜测。
这姜亮,定不是寻常农户人家。
这份心性、这点底子……藏得也太深了些。
洪都教暗暗叹了口气,瞧田老头那副样子,竟还真捡了个宝回来。
目光一转,忽地想到家中那位侄女,倒也尚未许配人……
眼看人到齐了,洪都教才一拂衣袖,神色已归于惯常的精悍与沉稳。
目光一扫,场中这些少年,无论是从烈日下闯出的,还是从那条阴寒小道里走来的。
俱是凉州这一轮大选里,拣出来的尖儿。
他拱手一礼,声音朗朗,带着股军伍出身特有的劲儿:
“恭喜各位,过了头一关,便算是入了门。”
一席话听着喜气,实则不甚热络。
紧接着语气一顿,眼中掠过一丝锋芒:
“接下来,才是真刀真枪的较量。”
话落如钉,几位官吏已将规矩念得明明白白。
抽签排阵,多番对战,不设冗规,亦不看胜负。
由诸位考官当场评议,择优定入二甲。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眼神瞬间更亮。
三甲毕竟只是搏了个州府出身,前景未明。
可若能挤进二甲,那便是半条腿踏入仕途。
人群里,有人拽了拽衣袖,有人偷偷把腰带系紧了两圈,院中那股静气顿时紧了几分。
抽签在小院中进行,签子一落,空气里便浮起点刀光剑影的气味儿。
而外头演武场上,也早有人搭好了擂台。
三座高台并列,皆是黄布围顶,赤石铺面,远看便带着几分肃杀。
围观之人,也比先前多了许多。
除了州府调来的各地官吏、带队前来的县尉们,还有些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
那衣料剪裁,一看便是世家门第的货色,不是亲戚便是门客,一个赛一个眼神锐利。
他们不叫好,也不喝倒彩,只扫一眼,便心知谁是骡子谁是马。
看台上风声微起,场下气氛却沉得发紧。
少年们各自静坐,暗中蓄力,只待鼓声一起,便各显神通。
姜亮抽的签头不差,第一场对上的,是个郡里来的少年郎。
人未上台,剑先出鞘,那柄长剑一抖,寒光便窜出尺许。
瞧着是走的快狠灵动一路,架势不小,叫台下围观的几个公子哥都眯了眼。
擂台之上,两人抱拳为礼。
裁判一声“开始”,那少年便似脱弦之矢。
脚下一点,整个人疾掠而来,剑光一绕三折,寒芒直逼咽喉。
姜亮却不慌,脚步微挪,长棍一横,那一棍说快不快,偏偏把对方那股子凌厉一架,全卸了下去。
快剑三招急攻,尽数撞在这道棍影上,劈啪作响,却如雨打瓦檐,只见声势,不伤屋脊。
台下看热闹的人不少,却听得一个老江湖低声啧叹:
“好一手沉棍,看似守拙,实则把住了节奏。”
姜亮稳如磐石,手中棍子似慢实快。
每一次招架都恰到好处,既不退也不进,只等那边气机一乱,自己便可发力。
果不其然,那少年初时攻得飞快,可死招练得太熟,花样虽多,套路里却透着股子匠气。
十来招后,剑势一缓,凌厉中便露了虚浮。
姜亮心神沉定,此刻看对面一身都是破绽。
眼皮一抬,体内那股子劲力自丹田直冲臂膀,棍势登时一变,由守转攻,直点对方肘膝肩腕诸处要关。
那少年只觉眼前棍影重重,变招未成便被封死一线。
转瞬数合,终是一个没守住,肩头“嗒”地一声中了一棍。
这一棍不重,却极准,点得他肩膀一麻,险些连剑都握不住,退后三步,脸色青白,额角见汗。
他也爽快,知不是敌手,怕坏了筋骨,忙拱手认输,退下擂台。
脸上虽有几分不甘,却也带着点佩服之意。
姜亮收棍,淡淡道:
“承让。”
心中却是明了,此番胜得不算侥幸,二人骨力相当,输赢只在一个“静”字。
第59章 三筷点将
后头几场,可就没先前那般舒坦了。
姜亮对上的,一个个都是州府世家的子弟。
背挺肩沉,脚尖内扣,连站姿都带着股子“从小练”的味道。
姜亮心里有数,真要论出身,这些人怕是娘胎里便在药汤子里泡大,牙牙学语时就有人在旁教呼吸吐纳。
筋骨打得早,底子打得死,拳脚一动,便自带三分杀气,连一招一式里都透着从容与沉稳。
再看他们出手,哪怕是临敌对招,眼里也无惧意,反倒多几分冷静与算计。
显然都有些修性功底。
姜亮硬接几轮,便知不好。
虽说这段时日吃了不少丹药药膳,筋骨的确精进。
可差的不是表面那点力气,是人家从小一点点打下去的底。
棍子舞得再快,也比不过人家骨头里那份沉实。
一时间便落了下风,只得死守,凭那一手精妙棍法拆招见巧,看着着实有些狼狈。
好在他也不是毫无优势。
那套呼吸法温养心神,最要紧的不是提气,而是藏神。
气绵则神定,神定则不慌,便是失了先机,也不至于一泻千里。
姜亮守得极稳,不求功,只守拙。
遇上出手不急的,姜亮便拖。
凭一口绵长气息,拖得那人略现疲态,再寻破绽以棍入隙,稳妥能赢个七八分。
可若撞上那等狠辣急攻、猛冲猛打的人物,那便只能硬挡,气都顾不上顺。
棍法再精,也架不住这般“横推一路”的蛮牛之势。
姜亮吃不住便不逞强,棍子一收,抱拳一礼,退得痛快。
台下看官初见时还有些错愕。
台上考官却有人点头道:
“这小子识得局势,不肯当那个硬扛到底的冤种。”
至于说赢的那人,也未必就强过前头那些慢打的。
交手这事,本就如棋有克。
有时气势压人,有时招式相冲,有时只是一念不宁,便致满盘皆输。
几场打下来,姜亮胜负参半,脸上神色却无甚起伏。
胜负原也不是这场比试的唯一。
在场那几位考官,才是真正的“对手”。
看的不是台上谁胜谁败,而是筋骨底子、出手心性、破局的气度。
数场打完,尘埃落定。
衣襟早湿了又干,干了又皱。
有人拧袖子拧得咯吱响,有人抱着兵器木头似的发呆,还有几个仰头灌水灌得呛了,咳得满脸通红。
不多时,洪都教翻出一卷名册,站在台前。
“二甲名单,十五人,董翰、乐楷……”
一个个名字落地,四下倒也寂静。
那几个先前走“小道捷径”的子弟,如今一个不少,全数在列。
可这一回,场中却没人再吭声。
拳脚见真章,擂台上打得清楚。
谁是泥里来、火里过的,谁只是空架子,人人心里早有了数。
姜亮也听了,神色未动,眼底略松。
听得念名的众人,随后被引入武备司深处,往一处幽静小院去。
绿荫遮顶,水声淙淙,仿佛连空气里都缓了几分。
头一次没人想着提气运功,只是放松地歇了口气。
过得片刻,才有人出声,嗓子里还带着沙哑:
“洪都教……接下来还要比吗?”
语气不敢太冲,问得小心。
洪都教瞧了他一眼,语气却比方才温和了些,不再如初见那般冷铁似的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