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这套拳,还是姜小兄弟替他理过些路数。底子总归浅些,便是打得勤,也还差点章法。”
田县丞这时才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向姜亮,笑道:
“不如劳烦姜小兄弟亲自打一遍,也好让洪都教见识见识,这拳法本来个中味道。”
话虽谦和,眼神却带着几分笃定,颇有几分推姜亮入场之意。
洪都教听罢,没说话,只静静望来,眼中不见情绪。
李文轩站在一旁,忙不迭地给姜亮递了个眼色,眼神中透着几分紧张。
姜亮心中已然明白,今日这一场,可不是简简单单“瞧拳”。
这时也不敢怠慢,向前一步,拱手一礼,语声低而稳:
“献丑了。”
话一落音,拳已起势。
牵着还是那套长拳的底子,可在姜亮手下,却有几分不一样。
势不猛,却步步有力;招不花,却转折如意。
起落之间,刚中带柔,收放得宜,几记直拳甩出,拳风低响,打得廊下风灯微摇。
洪都教那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这才有了一丝变化。
等姜亮一套拳打完,收势而立,气息绵长,竟没半点急促。
洪都教面色如常,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凝了几息。
“这拳……”
洪都教终于开口,语调微缓:
“改得有些意思,化直为曲,借势行巧,虚实之间,倒像是入了法门的。”
说到这儿,他语声一顿,目光落在姜亮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这拳路,是谁替你改的?”
姜亮略一抱拳,答得不急不慢:
“回洪都教,是家中大哥替晚辈琢磨的。”
这话一出,洪都教原本淡定的神色,忽地沉了半分。
他盯着姜亮的脸看了片刻,没再细问,只点了点头,不言而喻。
田县丞眼角一挑,趁着方才那股子余味,笑着又添了一句:
“姜小兄弟不光拳脚使得,那一手棍法,才更是有模有样。”
洪都教微微一侧首,目光扫过,朝姜亮略抬下巴。
神色仍淡,意思却已了然。
姜亮心领神会,赶紧拱手应下。
方才被文轩扯来府里,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回县尉司,倒也恰好派上了用场。
也不多言,快步绕出后院,去了外头取那根长棍。
不过几息光景,便见他转回院中。
那棍子看着寻常,白蜡木打磨,上下箍着三圈黄铜。
丢在寻常武库里,怕也没人多看一眼。
可就这么一根,方在他手中一立,那洪都教原本游离的目光便凝住了。
只一眼,他那素来平稳如古井的眼神,竟起了细微的波纹。
眼角轻微一挑,似惊非惊,像极了瞧见什么稀罕物,无声地,咂了下舌。
第54章 七成
姜亮并未察觉洪都教眼中那细微的波澜。
他只站在院中,长吐了口气,
双手一紧,握住棍身,低头抱拳,身子一俯,便把那杆棍子舞将起来。
风自棍中生。
初时不过一式平挥,似无锋意,可转瞬之间,便如江上初潮,势涌声紧,一发不可收。
既有横扫之威,亦藏绕指之巧,似随手一挑便断人生机。
可那巧劲儿里,偏生又藏了几记杀招,一招发出,力沉如山,叫人连闪避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院中诸人皆屏息静气。
直到姜亮最后一式收招,双手将棍轻轻一顿,身子如松般立定。
气息绵长,不显半分急促,身形也未见丝毫疲态,唯额角泛着一层微汗。
棍身静静杵在地上,院子里也随之归于沉寂。
洪都教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杆棍子上,像是要从那斑驳木纹里,看出点什么来。
半晌,他才缓缓抬眼,望向姜亮。
那目光里,已没了先前的波澜不惊。
似要开口,却终只轻轻点了点头,淡声说道:
“筋骨不错,气息沉稳……这棍路子野,却收得住,妙。”
言语寥寥,可院中诸人一听,心下皆明,这评价,已是极高了。
正此时,有仆妇脚步轻柔,近前低语禀道:
“大人,饭席已备妥。”
田县丞手一抬:
“知道了。让小的们先去用饭罢。我与洪都教,单独小酌几杯。”
李文轩姐弟与姜亮自是听出话外之音,应了声“是”,齐齐行礼,知趣地退出院外。
待三人身影隐入院门,田县丞方收了面上笑意,微侧过头,看向一旁的洪都教。
洪都教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眼神却落在院中那片尘土未定的地方。
像是还在回味方才那一趟棍法。
良久,他只是点了点头,将方才那句评价又说了一遍:
“筋骨好,气息匀,棍法不俗。”
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分笃定。
田县丞闻言,心下那根弦便松了几分。
脸上也随之换上从容之色,径直道:
“洪兄以目力称准,既能说得上‘不俗’二字,那这小子三月后的州府大选,你看,可有几分把握?”
洪都教闻言,一时间却未应声。
“这等事,未上场,不好妄断。真打起来,还得看心性、胆气……”
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不过,单论这身底子,已属上乘。若不出意外,七成。”
这话不轻不重,却比旁人百句夸赞都来得实在。
田县丞听入耳中,眼角眉梢立时添了几分颜色。
“这小子是哪家子弟?”
洪都教淡声问,语气里带着点探究:“竟能让田兄这般上心,连我都专程请来?”
“唉,洪兄这话说的,还真怕你笑话。”
田县丞闻言,却苦笑了一下,抬手轻轻一摆:
“自家姐姐,就这么一双儿女。那外甥,你也瞧见了,文不成,武就那般。我这做舅舅的,总不能护他一辈子。”
他语气轻慢,像是随口拉着家常:
“自家娃儿不顶事,就只能从外婿上下功夫了。寻常人家配不上,家世太强的,又怕将来吃干抹净,养出个白眼狼来。”
这话一出,洪都教眉头未动,眼中却有了些许笑意。
不是取笑,而是听出了点味来。
田县丞却已接着往下说,不疾不徐,仿佛胸中早有丘壑:
“这小子,家世清白,身后也没甚靠山。底子好,人瞧着也稳实。若是趁早结个善缘,将来若真出了头,对李家也算个倚靠。”
他说得诚恳,神色却不动声色。
“成则成,不成也无妨。只是我不通武艺,怕看走了眼。”
他说到这儿,才又抬头望向洪都教,眼神中多了几分分寸拿捏的意思:
“可若等他到了州府,真要在大选里露了面,那榜下捉婿的,可就不止我这一家了。到那时,我这个小小县丞,怕是不太够瞧了。”
他顿了顿,嘴角一扬,像是自嘲似的:“所以啊,才厚着脸皮,邀洪兄提早掌掌眼。”
洪都教听完这番话,眉眼却并未舒展,反倒透着几分古怪。
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
“若论根骨,那小子确是上乘。骨架周正,脉息沉稳,将来若肯下苦,也未尝没有前程。”
话锋一转,语气却缓了下来:
“但若说他出身寒微、乡野孤身、全无背景……”
他轻轻摇头,似笑了一下,目中却无半分笑意:“我看,却未必。”
田县丞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站直了几分,面上浮出几分不解,也带了些警惕。
“哦?”
他放缓语气,抱拳微一作揖:“请世兄明言。”
洪都教这才低声道:“那小子先前用的那根棍子,乍一看粗陋无奇,实则不然。”
说到这儿,他眼中微光一闪,却未看向田县丞:
“那棍两头的铜箍,样式旧、打磨细,却并非寻常货色。”
田县丞一听,嘴巴微张,像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如何识得这等门道。
那棍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件趁手的家伙,充其量瞧着重了点,扎实罢了。
洪都教仿佛瞧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只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