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拱了拱手,寒暄几句。
话头刚暖,姜义便顺着话茬,把这几日心头那点子疑惑,绕着弯儿问了出来。
刘庄主捋了捋胡须,嘴角一弯,语气却温吞如茶:
“姜兄这番体悟,倒也不差。”
他说着把药方往旁一放,语调一松:
“这坐忘论,原就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传世法诀。”
“要较起真儿来,连‘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门助人安神静气的小术。”
他见姜义神色认真,眉心藏着探问的劲儿,便也来了些兴致。
拂了拂袖,慢条斯理地摆起了道来:
“修性之法,往上说,也分个上中下三乘。”
刘庄主说得慢,语气却和风细雨:
“最下乘的,就是这类坐忘论,走个小道,不求甚解,只讲‘心静’二字。”
说着说着,他话头一顿,笑里多了点儿意有所指的味道:
“小道嘛,终究是不入流。心是静了,可那一步‘意定’的门槛,未免底气不足……真要往前跨,还得换条正路。”
姜义听得入神,心头却悄悄起了些波澜。
“那中乘之法呢?”
刘庄主一听这问,嘴角一翘,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中乘的,就是那种祖上传下的家传功法,不花巧,不偷步,一笔一划地打熬,一锤一凿地磨练。”
“走得虽慢,却踏实。悟性若还成,几十年下去,也能把‘意定’这一境熬出来。”
说到这,他眉头一蹙,语气也随之收了几分:
“可要再往上一步,去登那‘心境神明’之境……”
他略一顿,目光往药铺墙头那幅发黄的黄帝内经图上一扫,眼神一深,轻轻叹道:
“那便不是凭根骨、吃得苦就能蹚得过的路了。悟性、机缘、天时地利……一样都少不得。”
姜义听着,竟不觉出了神。
这“修性”一道,听着不惊不险,走起来却比打熬筋骨、苦练拳脚还要艰辛几分。
说到此处,刘庄主语声一顿,拂袖轻言:
“那等最上乘的法子,说起来反倒是返璞归真。”
他说得不紧不慢,像是从哪本落灰的老书里抖落出一行旧字来。
“既不避世,也不离尘。须得将这世上流传的经书典籍,儒也罢,道也好,佛门清修亦可。统统翻过来细细研读,从那书海浩渺里,摸出一条明心见性的路。”
话中听不出半点激昂,像是唠家常。
“说来这法子最简单,不炼气,不打坐,不闭关锁庙,只教人读书、悟理、明心、见性。”
他说着说着,忽而轻笑,语气微带些自揶:
“只不过啊……这简单的事,做起来最是难。”
“三教典籍合起来,何止千卷万卷?光是通读一遍,就得熬上三五寒暑,更别说通悟个中道理。”
“就算真有那等大悟性、大定力的人,铁了心埋进书堆里,百十年不抬头……怕也是道心未圆,身骨先朽。”
说到这里,他眸光一缓,神情倒也无波,似笑非笑:
“所以啊,这条路听着最道心通透,实则最是无情。”
“不光要悟性、耐性极佳。最要紧的,还得碰上那等三教通才的前辈高人,愿意把道理掰开揉碎,一点点传你、教你。”
他抬指轻抹鬓边,语气不急不缓:
“数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才或许……能成个半子。”
第38章 坐忘心静
姜义听得出神,良久才轻轻一点头。
心头却不由得浮起几日前,姜明从塾馆里抱回的那一摞旧书。
瞧那架势,倒正暗合了刘庄主口中,那条最最艰难,也最最上乘的修性路数……
正思量着,药铺内帘一挑,李郎中拎着几包药材出来,递与刘庄主。
刘庄主颔首而去,姜义这才转过身,冲着李郎中道:
“老规矩,还是那方药浴,来几包。”
话头一顿,又笑着补了一句:
“在不加钱的份上,劲儿给我加到最烈。”
这方子用得久了,药性也淡了些,可胜在便宜。
自家在李郎中这儿还挂着一沓账,写得比药方都密。
省一点是一点,讲不得虚名体面。
拎了药包回家,洗净泥尘,收拾停当。
夜里灯下闲来无事,那本坐忘论又被翻了出来。
自家这等门第,这等光景,能讨得一线旁门,初窥“修性”之道,已是老天爷赏饭吃。
一步登天的念头不敢有。
管它是不是大道,先练着瞧着,走一步算一步,再图他法也不迟。
姜义寻来纸笔,耐着性子,一笔一划,半页一歇,将那本坐忘论细细誊了一份。
等墨迹晾干,递给了院里舞棍的小儿姜亮。
“若有闲心,翻翻也无妨,兴许能养神静气。”
也没说得太高深,只点到为止。
看着儿子那双只认刀枪拳脚、不爱字纸笔的眼睛,顿了顿,笑着补道:
“若实在瞧不进去,也不打紧。”
“就当是个助眠的小方子,睡踏实了,精神头也足了,练武才更有劲儿。”
姜亮接过那册子,在手里掂了掂,眼中竟真透出几分好奇来。
翻过正月,寒气犹存,春却已悄悄爬上枝头,风里透着股子青绿。
姜家那口小院里,姜亮依旧照例舞他那套“花架子”棍法。
棍起棍落,招式虽青涩,气势倒已端得起。
错也错得整齐,至少打得起架子了,虽不中,亦不远矣。
再算算时日,该是去县里报到了。
临行前,这小子浑身都是劲,话说得比风还响,非说这回要杀入上游,不搏个名头不罢休。
他虽有呼吸法做底子,桩功也扎得结实,筋骨灵活,动作有样。
可到底不是那帮县城里的富家子,日日药膳,月月请师。
虽说不至垫底,但真要论起名次来,也不过是勉强混个中游。
送走这聒噪的,院子里顿时清静了许多,日子也就跟着缓下来。
该干活的干活,该读书的读书。
至于那小的,照旧撒着欢儿,满村乱窜。
姜义如今筋骨扎实,种十亩地轻巧得很。
山脚下那片果林与药田,也多是顺着时节,偶尔洒点水,锄几把草,便能靠着树荫晒个懒觉。
空下来的时候,心思便落在那本坐忘论上。
说是研读,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悟道参禅,大多时候不过是强打精神,眼皮沉了又撑开,一页页硬啃。
日子久了,倒也不知是书里真有几分门道,还是人真困到极处,反叫脑子清净了些。
姜义竟在那昏昏欲睡里,慢慢摸出些“心静”的门径来。
不算开窍,更谈不上明性。
只是那些浮躁念头,一天天地淡了,心头清了些。
那边厢,刘家那小子倒也犯倔,隔三差五就往后山钻,像是撞了南墙还嫌不够疼。
每回回来,都是一副魂儿飘着的模样,脚踩实地,眼却不知落在了哪片天上。
在两界村人眼里,这刘家小子是跟姜家那大儿一样,着了邪了。
时间一长,村子里便起了些风言风语,半真半假,说得煞有其事。
有老妪摇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道那后山里头,八成是藏着只狐狸精。
不吃鸡不啄鸭,专吸少年精气,越嫩越爱,越倔越迷。
姜家大儿、刘家小子,全像是叫那精怪抽了魂儿,眼神都发飘。
这话一传开,村里几户有儿有孙的,顿时绷紧了神经。
孩子们被看得紧了,连那山脚下的水塘都不许靠,说是怕滑脚,实则怕走丢了魂。
姜义自是不怵,收了刘庄主一门坐忘论,前言既出,总得照看着几分。
偶尔得了空,便也会走到山脚下,倚在自家果园前头,一边翻着那本册子,一边望着远山静坐。
姜曦如今这岁数,正是爱跟脚的时候。
一见爹要出门,便死皮赖脸地黏上来,非要一道去果园。
偶尔带了娘亲新蒸的米糕,或是顺手从自家果林里摘了熟透的果子,那小手便攥得死紧。
姜义见了,便得适时当回严父,语气温温的,话里却藏了三分不容商量:
“看见刘家弟弟没?去,分些给他。”
姜曦一听,嘴巴一瘪,小脸写满了不乐意。
可到底拗不过爹。
只好扭扭捏捏地从掌心里,挑出几个最小的果子,或者米糕边边角角,掰下一块最不齐整的。
刘家那头,家风素来端正,教出来的少年也懂事。
隔几日再来,总会带些回礼。
不是细细做的点心,就是自家晒的果脯,一小包包得板板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