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五除二,半天光景,不仅把棚子扶了起来,还顺手添了几根料,看着比主屋还结实几分。
等到日头偏西,炊烟再起,村子里便又是老模样。
鸡啄着谷,狗卧着墙根,像极了什么也没发生。
仿佛那一阵地响,只是个醉汉翻了个身。
姜义依旧坐在桃树下,神思再度沉入体内,未曾放在心上。
夜深了,月色如洗。
清辉落在桃叶上,泛起一层冷光,衬得泉水更静。
他刚收功,正待起身,院子忽地一静。
虫鸣止了,风也没了声。
一团虚影,在桃树阴影下,由淡转浓。
待到形迹稳了,已是姜亮的模样。
姜义的身子微一顿,手仍负在膝上,语气平平:
“这时候回来,可是有事?”
姜亮微微一揖,面色凝重。
“外头出了些变故,孩儿想着,总得先知会爹爹一声。”
姜义转过头,月光正好落在他半边面上。
眉峰略蹙,语气却仍淡淡:
“可是与白日那场地龙翻身有关?”
顿了顿,他又问,声色低沉了几分:
“外头……震得很厉害么?”
姜亮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了摇。
月光落在他肩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寒意。
“若只论地动的声势,”他缓声道,“其实不算大,较之以往几回,反倒小了些。”
话音一转,微微一顿。
“只是,这一回,却生出了点新变故。”
“地龙翻身的中心,在洛阳与长安之间。城隍庙起初也未在意,只当寻常地动。可到了午后,山神、土地一道急报上来。”
他压低了声音,像怕惊醒院中那一汪月色:
“地裂之后,裂口中竟涌出了成群的蝗虫,漫天蔽日,如黑云压境。那一带田亩,顷刻尽毁。”
姜义的眉心缓缓拢紧。
蝗灾。
他心头微沉。
这一劫,他其实早有预料。
连年天灾,气候错乱,蝗虫只是迟早要来的客。
也因此,他早早备下仓粮,又养了灵鸡成群,半明半暗地劝村人家家饲禽,以备不虞。
原以为算得周全。
却没想到,这一场蝗灾的根子,竟与地龙翻身相牵。
半晌,他才将那纷杂的念头压回心底,声音低沉:
“你可曾亲眼见过?”
他顿了顿,又问:
“那些虫子,都是寻常货色?”
姜亮怔了一瞬,神情微讶,随即摇头。
“孩儿忝为报应司都司,手上管的是人祸,非天灾。此事自有庙中几位同僚操持,孩儿只是听闻一耳,并未亲见。”
说到此处,他瞧见父亲神色愈发凝重,便试探着问道:
“爹爹……可是觉出什么不妥?”
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场蝗灾。
虽大,虽异,终究是凡间的苦。
可父亲那双眸子,却像在看着更深处的什么东西。
堂中一时死寂。
只余父子二人的呼吸,若有若无,像是隔着一层风。
良久,姜义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幽深,一字一顿地道:
“你可曾想过,此番并非是地龙翻身,放出了蝗灾。”
“而是这些年……那地底的动静,本就是蝗虫在里头闹腾出来的?”
话一出口,堂中似有一线寒意无声滑过。
姜亮怔了怔,思绪一滞,继而整个人僵在原地。
以他地祇之身,自是知晓这几年地动的波及范围何其之广。
从南疆的烟瘴之地,到北境的霜雪关隘,几乎将整个南瞻部洲都囊括了进去。
往日只当是地脉不稳,天道失常。
可若将此因果倒置……
若真如父亲所言,所谓地龙翻身,并非天灾,而是那些潜伏地底的蝗虫,一次次挣扎着冲破地壳……
那地底下,又该是何等样规模的蝗虫?
此念才起,便有寒意从神魂深处直透天灵。
他只觉浑身发冷,连那道虚影都似被风吹得颤了一颤。
眼前的姜义,却依旧神色如常,眉宇间不见波澜,只沉着似水。
他待儿子的心绪平复,方又缓缓道:
“所以,为父才让你去探。”
“若那裂口中爬出的,尽是凡虫,虽多成灾,终究不过一劫,可防、可避。”
他顿了顿。
院中一阵风掠过,桃叶簌簌作响,声里竟带出几分冷意。
“但若……”
“其中有领头之蝗,甚至……”
“已成气候,有了灵识与修为的妖蝗……”
他抬眼,语声微低,像从极远处传来:
“那,便不是一方之灾,而是天下苍生的大劫了。”
这话一出,姜义的神色,也不大好看。
虽口称让儿子去探,可心底已有几分不祥的影子在晃。
这些年地动频仍,山河皆应,来得既广且急,实不像凡虫能搅出来的动静。
原本还想着,不过是一场寻常蝗灾。
以如今这点家底,早早屯粮、饲鸡、闭门自守,也算立得住脚。
可若那虫群之中,混进了得道的妖孽……
那就不是“蝗灾”二字能概之了。
姜亮静立一旁,神魂之形在月光下微微晃动。
这些年他读书修心,香火薰染,早非当年那急躁少年。
心中惊悸转瞬即敛,只余神色沉凝。
“爹爹放心,”他低声道,语气平稳如常,“孩儿这就回城隍庙,设法探那蝗灾的虚实。”
姜义轻轻颔首。
父子二人不再多言。
只见那虚影如烟似雾,倏然一散,转眼无踪。
院中又归寂静,只余桃叶影在月下轻摇,似未曾有人来过。
夜色更深,泉声冷冽,连风都带着几分生涩。
次日清晨,两界村便依着姜义的叮嘱,动了起来。
“古今帮”的青壮扛着锄头铁锹,脚上沾泥,一户一户地翻地。
深翻三尺,不留一寸死角,口中念叨着姜老的话,要让那藏在泥里的虫卵晒个透。
妇人们提着篮子,将积攒许久的石灰粉、草木灰,一掬掬撒在地头屋角。
粉末随风乱飞,呛人鼻喉,却无人皱眉。
不多时,整座村子都笼在一层白雾似的灰气里,辛辣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焦味。
更有些人家,听了姜义的劝,干脆把那才冒尖的禾苗,一锄头全刨了,改种上蝗虫最不爱啃的豆子、荞麦。
这般折腾,动静不小。
可一连几日翻下来,地里刨出的虫卵却寥寥无几,连村口那群鸡都嫌少,不够塞牙缝。
于是,闲话便在风里生了根。
“姜老这回,怕是想多了。”
“可不是嘛,好好田地,翻来覆去瞎折腾个啥?”
有心疼禾苗的,摇头叹气,说这一季的收成都打了水漂。
这些碎话,姜义自然也听见了。
他只笑笑,不作声。
总不能告诉他们,那祸根不在地上,而在地底深处罢?
好在姜家这些年积下的威望,不是假的。
哪怕有人心里犯嘀咕,也不敢当着面多嘴。
古今帮那群小子,更是将姜家的话奉为圭臬,执行起来不打半点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