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安安分分,只做事,不惹事的,上头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懒得理。”
姜亮说到这,语气里多了几分揣度:
“孩儿想来,这些门派,多半有根有底。出自正统也罢,背后有人也罢,总归晓得规矩。”
“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碰。既赚了名声,得了人心,又不至于惹出杀身祸。”
祠堂内香烟袅袅,姜义负手立在光影交错处,神色如旧。
片刻后,他忽地开口:
“你方才说的这些势力里,可有一支,唤作‘太平道’的?”
那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心中却沉得很。
姜亮垂下眼,睫影在香烟中轻晃。
似是在心海中那张庞大密织的情报网里,细细翻检。
好一会儿,他才道:
“太平道……爹这一提,倒有几分印象。”
他略一皱眉,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前些时日,冀州那边递来的消息里,提过这一支。”
“说是有伙打着‘太平’旗号的道人,手底下确有些真本事。在冀州一带,行事颇有声色。”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
“这伙人行事极稳,也懂规矩。只在冀州赈灾收徒,从不越界。”
“当地社神与道门,应是早有打点,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
他又沉思片刻,方接着道:
“具体底细,孩儿尚不甚明。只是……”
话到此处,语气微微一转,带了几分世故的冷味:
“能在这乱世里,安安稳稳立脚,十有八九,也是有些跟脚来头的。”
姜义立在原地,目光微微有些飘。
这情形,与他记忆中那段旧事,似是又有几分出入。
冀州、太平道、赈灾,皆像旧梦重演,却又少了几笔熟悉的血色。
他心中暗暗权衡,却一时也看不透。
这等牵连天地气数的变局,向来最忌妄断。
一步走偏,便是万劫不复。
良久,他才敛了思绪。
神魂间阴阳二气一转,乱流归于平静。
“外头的事,你多留意些。”他轻声道,声音温而不缓。
“尤其冀州那支太平道,不论他们有何动静,尽早来报。”
话止于此。
无解释,无推测,只是轻轻一声吩咐。
姜亮自是点头应下。
他从未质疑过父亲决断,也不需多问。
这世上太多事,问多了,反不如信得干净。
他走到供桌前,衣袖一拂。
药材、衣被,尽数化作光影,被收入壶天。
香烟缭绕,姜义负手而立,神色依旧。
而姜亮的身影,已在香雾中渐淡。
袅袅似烟,轻轻一散。
与那满堂的木香、纸灰,一同归于寂然。
第210章 炼尽木浊,明目破妄
又是数月光景,倏然而过。
灵泉左右两株桃树,春时的嫣红早落,枝头只余一树青实,指头大小,藏在密叶之间,含着灵泉的雾气,一日比一日饱满。
姜义依旧那件半旧的青布衫,盘膝坐在树下的青石上。
石面光滑,被岁月与衣襟磨得温润如玉。
他吐纳极缓,气息若有若无,仿佛这山间云雾,也随他呼吸一同进出。
姜义修行,从不求千里一跃,只讲个“水磨”的功夫。
体内那股多年积下的浊气,便是他日日要磨的顽石。
此气根深似藤,盘结在血肉神魂之中,急不得。
只能如春蚕食叶,一寸寸蚕食,一线线化去,以自身炼出的清灵真气,去磨、去洗。
这段时日,也并非全无所得。
那股浊气,如江河入海,泥沙翻滚,终有些沉的,终有些散的。
虽未见消,却似比往日温驯了几分。
只是近日,他在那片混沌之中,忽觉了些异样。
像一潭浊水底下,沉着几块看不见的顽石。
往昔,他只觉这股浊气一团混沌,不分彼此。
如今神意沉入体内,却隐隐能“看”见。
有五处气息,格外浓郁,也格外凝结。
一处在心,沉甸甸的,似烈火压底,燥意暗生;
一处在肝,如盘根老树,暗藏生机,也生着戾气;
一处在脾,厚重黏滞,似泥淖能陷人;
一处在肺,带金铁之涩,寒光如刃;
一处在肾,幽寒深寂,若藏万丈阴渊。
初时只是模糊,如雾里看花。
可日复一日,那五团浊气的形迹,竟渐渐清晰起来。
仿佛要在他体内,缓缓凝成某种形状。
姜义缓缓收功,睁开眼。
片刻的恍惚里,他也拿不准。
这景象,是炼化浊气终见端倪,窥得了那股顽石的本相?
还是……先前与闺女一席话后,心头留了些执念,意念便自发“造”出了这般虚影?
修行之途,最怕的,便是虚实难分。
一念偏差,便可能走入魔障,心火倒灼,难以回头。
他正凝神思量,忽听得林外有极轻的枝叶摩挲声。
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若非此地灵气澄澈、万籁俱寂,寻常人只当是风过松梢。
姜义眼也未睁,只略一分辨气息,便知是谁。
姜曦与刘子安。
自从屋后灵气渐盛,这两个小家伙,巡山之余,常来此间修行。
他也懒得多管,只想着年轻人肯上进,总归是好事。
只是今日,有点不同。
往常他们一来,总会先到泉边,恭恭敬敬打声招呼。
可这回,脚步轻得像是踩着猫毛,气息也敛得极净。
姜义神意微转,心神如雾,便“看”见那二人正鬼鬼祟祟地绕过灵泉池,避开木屋,一头钻进灵果林深处。
模样小心翼翼,像是贼进自家院。
他怔了怔,旋即失笑。
这闺女,自小嘴馋。
兜里袖里,总能摸出几枚藏着的野果。
怕是今儿又馋虫作祟,趁他打坐,偷着摘灵果去了。
念头转过,便也懒得理会。
那缕探出的神意一收,如丝线入水,连微痕都不留。
心神再归丹田,气息绵远。
五团浊气静伏于体内,若隐若现,
这一入定,便不知时辰。
日头从当空挪到西山,云霞被余晖染得锦绣如火。
林影渐长,与暮色交融,风也添了几分凉意。
姜义这才缓缓睁眼,吐出一口白气,在空气里散作轻雾。
起身伸腰,筋骨间“噼啪”作响,声音细碎而舒畅。
这番修炼过后,他向来是回家吃饭,再教那几个小家伙识文写字,倒也成了日常。
方迈开步子,神意不经意一荡,眉头便轻轻一蹙。
刘子安那小子的气息,还在林中。
姜义略一停步,转身,衣袂微动,身影已无声掠入林深。
绕过几株杏李,只见那小子立在林边,神色焦灼,步来步去。
风卷叶响,他浑然未觉。
“你在此处作甚?”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