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又有商队要渡涧。爹,阿爷,劳烦照看一二,孩儿去去就回。”
说罢,将怀中襁褓小心递到姜义手里,自己便快步出了庙门。
待那背影消失,庙里顿时清静下来。
姜义低头望着怀里那团温软,神色柔了几分,旋即抬眼,随口问道:
“方才……可曾感应到什么天地异动?”
姜亮那虚影一怔,神色茫然,摇头道:
“未曾察觉。怎地了?”
姜义闻言,心下已是有了几分计较。
看来老桂布下的手段,果然有些路数,连这般天地动静,也遮掩得滴水不漏。
他不再多言,只低头瞧着怀里睡得正香的曾孙,又问:
“再细细看看,可见这娃儿有甚么异处?”
姜亮听罢,这才按捺住初为人祖的喜意,凝神细察。
他如今身为神祇,只余魂魄,对于神魂间的感应,自是比寻常生灵灵敏许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声里带着几分犹疑:
“眉心……似有一道极淡的圆痕。体魄根骨,在咱们家里,不过寻常。只是这神魂……”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似在琢磨字眼,末了低声道:
“……分外明旺,甚至……叫孩儿觉着有些灼人。”
姜义轻轻颔首,旋即将方才屋里屋外那番异象,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
姜亮听罢,那虚幻的脸庞上,果然浮出几分讶色。
目光复又落在襁褓上,来回打量,仿佛要从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里,细细咂摸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姜义抱着怀中那团温软,声调依旧平平:
“天降异象,终究只是个景致。”
“更要紧的是,这娃儿还未落地,桂家那边,便已先一步算到了这般光景,早早备下遮掩的手段。”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顿,目光深了几分。
“甚至……”
他沉吟片刻,像是权衡着字句的轻重,这才慢慢道:
“为父有个念头……这娃儿的根脚来历,怕是自始至终,都在那桂家的安排里。”
姜亮听得这般话,虚影顿时一凝。
他皱眉细想,将前后诸事一一过了心头,竟觉着此言虽奇,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毕竟他身为神祇,于这天地间的消息,比姜义略灵得多。
片刻后,他神色微动,似想起了什么。
那虚影往前凑了凑,唇齿未开,一缕念头却已悄然探出:
“先前钦儿成亲,南海那两位送来贺礼,孩儿当时便觉桂家与南海关系匪浅。”
“如今看来,他家竟还有左右魂魄轮回、护送胎灵的手段……这两桩事合在一处,父亲可曾想到了什么?”
姜义如今神魂已非凡常,那缕念头入心,他只觉豁然开朗,恍若拨云见日。
面上神色轻轻一动,却也不作声,只回了一念过去:
“你的意思是……送子观音?”
姜亮那虚幻的身影,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点。
一道念头,再度无声渡来:
“若真与那边有干系,这位亲家,便不该姓桂,而该姓鬼。”
姜义心头不觉一跳。
当初初见,互换名姓,老桂确曾提过,说地府里的同僚,都唤他一声“老鬼”。
当时只当是个诨号,未曾深想。
如今串联起来,竟是字字都有深意。
他将此事以念头告知,姜亮的虚影又点了点头,这回分明多了几分笃定。
终于,他缓缓道出自身推测:
“送子观音,在观音三十三法相之中,也属分量极重的一尊。”
“可具体操持送子之事的,却并非菩萨本尊,而是其座下护法二十诸天之一,名唤……鬼子母神。”
“也正因如此,她又号为观音座下第一护法,尊位犹在那惠岸行者、捧珠龙女之上。”
虚影中的目光愈发明亮,神采如烛。
一缕无声的念头,再度落来,字字如金石:
“最要紧的是……那位鬼子母神,膝下,曾诞有五百子嗣。”
“五百子嗣”四字落下,姜义心口微微一震。
许多从前想不通的关窍,霎时豁然。
他记得,姜钦成亲那几日,祠堂中堆得山高的贺礼。
当时心中还暗自纳闷,哪家的门楣,能有这等兴旺香火?
动辄几百叔伯,几百姑婆,纵使开枝散叶,也断不至此。
如今想来,若真是那位神祇的后裔,此事便都顺理成章。
怪不得,他家那等根基,竟能让惠岸行者、捧珠龙女之流,遣人亲送贺礼。
却又偏偏连一个小小水神的位置,都得费尽周折去谋。
想来也是。
膝下整整五百子嗣,再往下算,孙辈曾孙,怕是成千上万计。
便是那位母神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将满堂儿孙,尽数封作正神天仙。
香火愿力,总归有限。
而以他家在南海的份量,提前嗅得几缕风声,算准这鹰愁涧的机缘,早早派了后人候着,倒也顺理成章了。
第198章 佛门轶事,教养之法
姜亮那道虚影立在庙中,见姜义已然会意,便也不再兜转机锋。
声音虚渺,却在这空落落的神庙里回荡开去:
“说起来,这位鬼子母神,也是一桩旧年的因果公案。”
他略一停顿,似在斟酌字句,这才续道:
“传闻她本是凡尘女子,听闻王舍城中有佛陀现世说法,心生向往,便与乡人结伴前去。”
“只是命数浅薄,半途竟遭厄难,流产濒死。血流满地,命悬一线,那五百同行乡人,却无一人停步施救,只顾自赶路。”
“任她倒卧尘埃,孤怨之下,咽气而终。”
姜义抱着怀里的婴孩,静静听着,不插一语。
这般冷暖,莫说神佛纪年,便是寻常市井巷陌,也常有。
姜亮的声调依旧平缓,不见起伏,恍若说书人:
“许是那口怨气太深,死后精魂不散,遂发下毒誓,来世当投生王舍城,食尽城中赤子,以报今生绝望。”
“而后果然应誓。她托生为罗刹恶鬼,又生下五百子嗣,专在城中掠食婴孩。惹得城中哭声震天,家家闭户。”
说至此处,他那虚幻的面容上,竟也浮出一丝幽幽叹息。
“此事传入佛祖耳中。佛祖慈悲,却未曾一掌降魔,只轻叹一声,以无上神通,将鬼母最宠爱的幼子,摄入紫金钵盂之中。”
“鬼母失子心焦,上天入地,寻遍三界,不得其踪。终至佛前,泣血叩问,只求还子。”
“佛祖静静看鬼母一眼,道:‘你膝下五百子,如今只失其一,便痛不欲生。’”
“‘那王舍城中,因你而失去孩儿的父母,其心之痛,又当如何?’”
姜义闻言,指尖轻轻抚了抚襁褓。
怀中婴孩睡得沉稳,气息绵长,全不知两位先祖口中谈的是这般轶事。
姜亮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此言如雷,那鬼子母当下悔恨交加,怨念顿消,俯身叩拜,幡然醒悟。”
“后来之事,便易说了。鬼母皈依佛门,散去戾气,列入护法二十诸天。因最知失子之痛,观音大士便将其点化,在座下专司送子护童之职,积无量功德。”
故事说完,水神庙里又重归静寂。
姜义闻言,眉头不觉微挑。
他怀里抱着那团温软,目光却始终盯在姜亮虚影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
“既有这般来历,如今尊位也不低。”
姜义语调平平,像随口问话:
“只是我这些年,三教典籍不敢说通览,佛门经卷也翻过不少,却从未见过此一尊名号。”
姜亮闻言,竟无声笑了笑。
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神祇特有的自得,像是胸中自有天机,不与人道。
“父亲不知,也寻常。”
他声音飘忽,在庙里轻轻荡开:
“莫说凡间典籍,便是神道中人,对这位也多半只闻其名,难见其形。甚至还有小道传闻……”
话到此处,却蓦地顿住。
随即,他唇齿间疾声滚动。
吐出的不是章句,而是几个细微含混的音节,似有若无,反复轮转。
姜义眼尖,心中一动。
这分明是当年从刘家学来的“心静意定”之法。
往日只在打坐时用。
眼下这般催急催紧的模样,倒像是强行收敛心绪,怕有什么念头像野草冒尖,一旦滋生,便要惹来天大的祸端。
片刻后,姜亮虚影才慢慢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