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微动,不敢怠慢,身子一纵,几个起落,已至祠堂。
只见小儿姜亮的神魂之身,早立在供桌旁,面上掩不住一丝笑意。
姜义见状,心里那点才提起来的弦,立刻松了几分,缓步上前,随口问道:
“何事这般欢喜?”
姜亮笑道:“爹,是洛阳李家那边,收到了大哥的信。”
这话入耳,姜义脸上才舒展开的安稳神色,瞬间又被一层关切盖过。
那大儿,自打钧儿还在襁褓时,便离家去了东胜神洲。
当年说得好好的,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五年便归。
谁知一去杳然,直到如今,娃儿都七八岁了,会跑会打,总算才捎来一封家信。
教他如何能不心头一酸?
他略略定了神,问道:“信怎会送到洛阳去?”
“说是东胜神洲有几个小国入贡,使团里一伙人,恰巧寻上了洛阳李家。”
姜亮解释道:“说是大哥托付,捎来两封信和一个包裹。李家不敢怠慢,连夜送去老君山,我便顺手接了回来。”
话声里,他袖袍轻拂。
供桌上,凭空现出两封书信与一个方匣。
姜义目光落在那两封信上。
一封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另一封则是“家妻金氏亲启”。
他伸手取过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封上隐有一缕淡淡气机盘绕。
这是修行人惯常的手法,防落旁人之手。
姜义指尖送入一丝自家气息,那缕气机便无声散去。
拆开信来,一目十行看下去,面上神色,却没露出什么波澜。
姜亮在旁,只安静候着,不声不响。
待得姜义将信纸折好,缓缓放回信封,他这才开口问:
“大哥信里,可说了些什么?”
姜义声音平平:“不过是报个平安,又说那边事务比预想要繁琐些,一时走不开,叫咱们不必担忧。”
见小儿眼神里仍存好奇,显然嫌他这几句话太过笼统,姜义只得又细细说来:
“你大哥初去东胜神洲时,还当只是与些山野猎户打交道。以他如今的修为,不过举手之劳,所以才对家中说,快则一年半载,慢也不过三五年,必定能回。”
姜亮闻言,并不惊讶,仿佛早有所闻。
姜义接着道:“可到了那处,才晓得那些人并非寻常猎户,而是傲来国军伍,操练极是严整。”
此话一出,姜亮眉梢才轻轻一挑。
姜义又缓声道:
“你大哥见势不对,便想着以修行人的身份,去与傲来国主当面分说。谁知人家连延年益寿的灵果灵丹都不放在眼里,只推说军国大事,不容外人置喙。”
“他便起了疑心,觉得背后另有修行势力在推波助澜。只是寻觅许久,仍没能摸到那幕后之人,这事便僵住了,只能拖在那边。”
姜亮听罢,眉宇间那点轻松立刻收敛,添了几分忧色:
“大哥在那边……可会有碍?”
姜义摇头,语气安稳:
“无妨。既然对方这般遮遮掩掩,说明心里也有顾忌,短时之内,不至于生出大事。”
这话,他却没说尽。
能如此笃定,心中自有另一番盘算。
大儿信里虽未直言此行因由,姜义心里却是清楚的。
眼下虽不知对手底细。
但敢趁着那猴王不在的当口,就起了打花果山的念头……那便绝不会是什么真正的厉害角色。
多半也就是些得了机缘的毛头小势力,仗着一腔侥幸,来凑热闹罢了。
毕竟,那些真有些门道、有些根脚的,谁人敢去花果山造次?
莫说侵人洞府,残杀猴群,便是山间一草一木,也未必敢轻易染指。
大儿的性子与手段,姜义是信得过的,当下也不再絮叨。
只是将信随手收回壶天,便伸手,将那方包裹揭开。
里头,却是个一尺来长的小木匣。
他小心抬开匣盖,才开了半寸,便有股浓得化不开的灵韵扑面而至,直教人心神一震。
匣中静静躺着三截桃枝,瞧去已是有些枯槁,却被一股清气温养着。
姜义凝神探去,方才察觉得出,那看似干枯的枝干深处,竟潜藏着磅礴生机。
比屋后那株最盛的灵树,还要旺过不知多少倍。
信中大儿也提过,说是在山间随手折下,叫父亲试着在家中扦插。
若是成活,将来结了果子,也好叫家人换换口味。
姜义心里自是清楚,这“桃枝”的来历非比寻常,当下不敢怠慢。
只与小儿略略别过,便亲自捧着木匣,快步去了屋后灵泉池畔。
他寻了灵机最充裕之处,将三枝桃木一一插下。
又引着自身那一缕阴阳之气,小心温养,丝毫不敢懈怠。
这一番忙活,直至夜色沉沉,才觉那三枝的气机渐稳,这才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屋。
将另一封信交到大儿媳金秀儿手里,只温声嘱咐:
“好生看看罢。至于你们夫妻间的体己话,莫要让旁人瞧了去。”
金秀儿面上飞起一抹羞赫,轻轻点头,便捏着信回了里屋。
望着儿媳的背影,姜义的目光,却悠远几分。
说到底,这桩事,或许比那三截桃枝还要紧得多。
他不信大儿劳这般周折,只为与妻子絮些离情。
毕竟,这个大儿媳,连同那长孙,都是极有可能,直接接触到后山那位的。
这封信里,除却夫妻言语,十有八九,还夹带着些要紧的消息,是说给那位听的。
念及此处,姜义心底,便添了几分难言的期待。
无论大儿是有心还是无意。
这封信的用处,都与自家在外宣扬“羌地威胁”一事,颇有几分异曲同工。
花果山那边,局势越是艰难,事态越是繁重。
后山那位,便越可能,亲手为姜钧传下几门真正厉害的神通法门。
不然,莫非还指望旁人,去替他庇佑那满山的猴子猴孙不成?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姜义除了在祠堂讲学,余下的辰光,多半耗在灵泉池畔。
一边吐纳养气,一边照拂那三株新插下的桃枝。
桃枝生得娇气,纵是灵泉灌溉,长势依旧慢得教人心痒。
仿佛这姜家引以为傲的底蕴,也未必能合那几截枝条的口味。
好在,总归日日见些起色。
其间一株,枝头已吐出嫩芽,青翠欲滴,算是安了人心。
转眼间,姜钧也满了八岁。
仍是天不亮便起,去果林摘些灵果,再独自往后山送去。
姜义常在池边修行至天明,便时常瞧见这长孙小小身影,忙忙碌碌。
自从金秀儿看过那封信后,姜义只觉,孙儿修行原已不慢,却又忽似攀上一重楼。
往往一日不见,气息便更凝实了几分,呼吸之间,也渐有些说不清的章法。
孙儿未提,他也不问,只在心底默默替他欢喜。
这日清晨,姜义照例往祠堂讲学,顺手将该送往鹰愁涧的灵果血食备好。
不多时,姜亮神魂自供桌现出,随手将东西收妥。
只是收完,却并未即刻离去,反倒徐徐开口:
“爹,还劳您再备些凝魂草与青魄果。”
姜义正欲转身的步子一顿,回望小儿那道神魂,目光里添了几分打量:
“要这些作甚?”
话虽淡,心里已先打了个突。
只怕是家里哪个后辈,不慎伤了神魂。
岂料姜亮沉吟半晌,方道:
“是钦儿那边……昨日闲着,同那桂老的孙女切磋,本想点到即止。怎料交手时,手上那枚铜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这才续道:
“身子骨倒无碍,却似伤了魂魄。桂老在里社祠以香火温养一夜,今早仍是昏昏沉沉。”
姜义闻言,面上不觉一怔。
那铜镯,他自是清楚的。
与自己拇指上这枚扳指同出一处,皆是后山那位手笔,克制阴邪最是厉害。
然对寻常人、寻常物,却无异凡铁,不会有半分伤损。
如今只是误触,对方肉身安然,魂魄却遭损。
再联想到那老桂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历。
老桂……老鬼……
姜义心头,顿如平湖投石,泛起层层涟漪。
此事,怕没那么简单。
姜义面上不见波澜,只缓缓点头,算是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