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便要贴上,却在触及那枚铜色挂坠的一刹,忽然一滞。
那枚小坠,式样极拙,色泽亦暗,寻常不过,偏偏在此时,如山如狱。
原本吞天噬地的威势,竟在此处,生生折断。
黑光翻涌,起伏不定,时而收敛,时而炸开,似惊、似疑、似有忌惮。
它围着那小小铜坠盘旋来回,时近时远,像是在细看,也像在辨认、权衡。
那般僵持,不过须臾。
忽地,黑光一顿,似是做下了抉择。
下一瞬,它猛然一卷,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尽数抽回。
潮退沙平,片痕未留。
旋即,那团幽光似已不愿再触,轻轻一甩,便将二人连带那枚尚未散尽血意的珠子,一并掷回山崖洞外。
那动作,倒像是随手丢了个烫手山芋。
那团黑光一抛即走,未带风声,也无残影,只骤然敛作一道细线,破空而去。
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一室幽凉,与满地不敢喘气的人。
“快!接住!”
重虚师伯喝声如雷,乍响之间,将众人一惊拍醒。
下方弟子这才回过神来,仓皇出手,符光、剑影、袖风一齐扑上,乱中取稳。
总算在那一人一龙、一颗血珠落地前,将之稳稳托住。
姜锋已然昏厥,怀中之人冷意未散,他却仍紧紧抱着,指节扣得死白。
像是连魂魄都缠在了一起,谁也别想剥开分离。
黑风崖上,重归寂静。
海风照旧缓送,只是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膻与低吟,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尽。
恍惚间,仿佛方才那场诡异惊变,不过是一场旧梦,醒来时,只余满袖凉意。
重虚与灵微并肩立在洞口,一时俱默。
风过衣袍,无声胜有声。
二人对望一眼,目中皆是压不住的沉色。
许久,才仰首望天。
天高云净,碧波无澜,晴得教人几乎生疑。
那道方才吞天噬魂的黑线,此刻不见丝毫痕迹,仿佛只是一场心魔,曾在众人心头悄然游过,转瞬便烟消云散。
可那抹无法言说的惊悚,却像针落水底,沉在眼里,沉在心头,越是不言,越压不下去。
风照旧吹,天依旧蓝,只是这静里,仿佛藏着点什么,说不清,道还乱。
……
彼时,西海深处。
那道遁走的黑光,已自天际绕行一圈,寻了片不起眼的水面,轻轻一顿,便悄然沉入。
水波微皱,不起涟漪,仿佛不过飞鱼掠影。
海下,是一方幽沉暗域。
黑珊瑚如林,盘结交错,荧光如雾,浮动不定。
其间隐约可见一座宝座,铸以龙骨,盘旋如螺,静静伫立,无声无息。
宝座之上,坐着一尊妖魔。
乌金鳞甲覆体,龙角张扬如刃,筋骨虬结,形如崇山峻岭,一双竖瞳幽沉开阖,仿佛能吞光蚀魂。
那目光一动,水流便凝,百鬼遁形。
四下魔影俱伏,低首屏息,唯恐触了这尊煞星的眉头。
方才遁走的那缕黑光,此刻早已悄然归返,缠上妖躯,化作浓浓魔雾,于座下翻卷不歇,似未散的怒火,似未了的心事。
那妖魔半倚龙骨宝座,面色阴沉如铁,眼皮半垂,似睡非睡。
惟其身后的魔气,翻涌未歇,昭示着此刻他心头的风浪未平。
忽地,一道虚影自海雾深处浮来。
是个老龙模样的怪物,鳞甲褪得七七八八,鬓角斑白,腰背微驼,偏偏还做出一脸笑模样。
“大圣,”他低声开口,语气里藏着几分焦切,“那珠子……”
话音未落,宝座上的蛟魔眉梢一抽,眼底杀意一闪而过,冷声打断:
“你不是说,那老龙王念着儿子的性命,绝不敢将此事捅到天上去?”
那老龙神情一僵,旋即又堆起笑容,腰也弯得更低了些,几乎要贴到海沙里去。
“自然是这般。那定海明珠原是他三子毁坏,如今装聋作哑,不过是护短心切,生怕让玉帝知道,连儿子一块赔进去。”
说罢,他笑得越发殷勤,语气一拐,变得轻快起来:
“大圣您也瞧见了,西海这些日子,水族死了多少?连个水花都没溅出来。他那龙宫,如今只敢缩着脖子当王八,连个屁都不敢放。”
蛟魔闻言,腮边两缕龙须“唰”地一竖,如刀般贴面而起,寒意陡生。
“那你倒与我说说……”
他语调仍冷,字字清晰得像从獠牙间咬出来的:
“天师府那帮牛鼻子,怎的闲得发慌?千里迢迢,跑来西海多管这等闲事?”
话落之时,水压悄然升起,黑潮翻涌未动,暗流却已先行一拍心口。
“天师府?”
老龙闻言微怔,旋即像是哪根老筋突然打了个结又猛然松开,眼底一亮,嘿嘿笑出声来。
“想来是那条老泥鳅私底下托了情。”
他说得笃定,鳞鬓一抖:
“当年张天师未得道时,欠过西海一桩情分。如今人情债上门,天师府自然得卖这份面子。”
说着,他将脖子缩得更低,龙须轻颤,语气里多了几分打定主意的笃定。
“大圣您想,既是托了私情,便说明此事上不得台面。只要天师府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以大圣您的通天法力,还怕他等不成?”
说到此处,他已笑得双肩颤动,像是早将盘算做得天衣无缝。
可蛟魔听罢,只冷哼一声,哼得那方水域寒流陡转,海底寒蛰悄然遁走,连光都黯了三分。
“龙宫和天师府,或是不会声张。”
他缓缓睁开双目,竖瞳如刀,阴焰浮动,字字低沉:
“可倘若……那天师府里,藏着佛门的暗子呢?”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沉若磐石,砸得那老龙心头一跳。
“那帮光头,向来惯会藏头露尾,手也伸得长。说不得,连这天师府的锅底,都快给他们掏穿了。”
他话音一顿,似笑非笑。
可那笑意未至唇角,已叫人背脊生寒。
“你又如何担保,此事,不会被他们捅上天听?”
老龙脸上的笑僵了片刻,像是风干在腮边的死皮,嘴角抽了抽,愣是没接住话茬。
“大圣……此言从何说起?”
他嘴上还撑着镇定,尾音却轻轻一颤,连自己都未察觉。
蛟魔却未即刻回话,只静静望着海水,眸光沉沉,像是能看穿这万丈波涛,直抵因果根底。
良久,他方才开口,语声缓而冷,一字一顿,如铁锤击鼓:
“我在那天师府的小辈身上,嗅到了一股气息。”
他说到这儿,眸中杀意未动,偏生自带一股叫人心底发凉的肃寒。
“熟得很。”他淡淡一笑,语气轻柔,里头却透着点诡异的古怪,“可偏偏……不该出现在他那儿。”
说罢,微微低了下头,将压在心底的话,慢悠悠地拎了上来:
“是花果山,那只猴子的气息。”
一句话落地,似雷霆滚过深渊,沉得发闷,炸得老龙眼皮直跳。
“而且,”
蛟魔王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水面却似随他语气一寸寸沉寂下来:
“不是残余的旧气,是近几年才新留下的印记。”
那老龙听罢,脸色“唰”地一白,背脊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脑后,连鬓角鳞片都“簌簌”抖了起来。
“怎、怎么可能?!”他嘴皮哆嗦着,音色发飘,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那泼猴不是早已……”
“不错。”
蛟魔王冷冷接话,眼底神光微闪,如同暗夜深处跃动的寒星:
“被西天那位亲手镇下,更叫了心腹,寸步不离地盯着。”
他语气忽地一沉,像话里裹了风,冷不丁往老龙心口里钻去:
“那小道士身上的气,不是偶然。能沾上那猴子的新气息,多半……是与那西天的看守,有些亲缘瓜葛。”
说到这儿,他眼神微眯,唇角讥诮未显,语气却越发寒凉:
“如此人物,不在灵山听经受供,偏偏跑来天师府学道,连个正经道号都混不上……你说,这不是佛门的暗子,又是什么?”
说罢,蛟魔王猛地偏过头来,竖瞳如刃,死死盯住老龙,似要把他心头那点鬼算盘活生生剖出来。
他此番冒着奇险出手,原是听了这老龙一席蛊惑,算准了西海老龙王为保亲子,会把这亏吃下去,闷声忍痛。
如此一来,自己炼成定海之珠,吞下几分西海水脉的权柄;
而那老龙,也能乘机把脏水泼在龙王头上,借此图谋龙宫宝座。
算盘虽打得响,只是这桩桩件件,皆是上不得台盘的阴私勾当,最忌见光。
一旦被摆到明面上,便是他神通再大,也讨不来半分好处。
毕竟,那只猴子是何下场,可还历历在目呢。
故而,在发觉可能会有暴露风险后,他连那小道士的一根寒毛都未曾动。
连那颗半炼将成的烫手珠子,也是一拂袖作罢。
那老龙听到此处,面上的褶子像是被风霜封了边,半点都扯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