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秀莲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瞧不出喜怒,只低声应了句:
“也是极好的……孩子大了,总得出去见见世面。”
那孩子自小就爱捣鼓丹炉,火头一旺,能在灶前蹲一整天,连饭都顾不上吃。
那股痴劲儿,她这当阿婆的,瞧在眼里,也疼在心头。
虽说心底还有点舍不得,终归是桩天大的好事。
念头正转着,眼光已落到那一双粉扑扑的娃儿身上。
也顾不得再追问什么了,忙不迭地从姜义怀里接了过去。
抱在怀里左一口右一口地亲,眼睛看得都舍不得眨一下。
“哎哟,这眼睛像文雅……嘴倒是随了咱家亮儿……”
一边说着,一边乐得嘴角直咧,笑纹从眼角一直绽到鬓边。
姜义倒也不急,任她抱娃子抱得高兴,自己却慢条斯理地回了堂屋,落座主位。
抬眼看了姜亮一眼,随口唠家常搭了一句:
“这趟回来,打算待多久?”
这一回驱羌收地,亮儿可是立了大功。
封赏迟早要落下来。
这巴掌大的陇山县,怕是留不住人了。
姜亮闻言,神情也收了几分,整了整坐姿,正声道:
“正式任命还没下,不过听校尉那边透了风,八成要调我去护羌校尉府,任司马,秩六百石。”
说到这儿,略顿了顿,才又补上一句:
“新任的护羌校尉,便是这位赵校尉。”
姜义听罢,应了一声,轻点点头。
秩六百石,在凉州府也是一号人物了。
说来也不过半年光景,从个二百石的县尉,拔到这等位置。
升得快,却不虚浮,还正好落在旧识麾下。
不失为件稳当的好差事。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吹了口气,热雾氤氲,茶面轻颤,香气四散。
话头忽地一转,语气还轻着:
“……那只跟你一道扬名立万的大黑鸡呢?”
第135章 内炼神气,山野医方
姜亮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问,茶盏未曾放下,话头便顺势接了上来:
“孩儿这趟出门,一路遮掩得紧,除了几位旧识上官,其余人等,并不知它的底细。”
语气说得平稳,话音却压得低了几分,似是不欲叫屋外风声听了去。
“只是那羌首祸根未尽,骨殖尚存感应之力,方圆数百里内,一点风草异动,都瞒不过去。”
“故而,这回往洛阳述职的半道,我寻了处荒山,先把它安顿了下来。”
说到此处,话音一收,屋里也静了下来。
姜义指尖轻轻扣着椅沿,微一停顿,才缓声问了句:
“……它,不会失控吧?”
姜亮闻言,只是轻笑。
“爹放心便是。”
他说得从容不迫,带着几分笃定之气:
“这几月处下来,大黑脾性倒还温顺,并未显出什么异状。”
“不过,孩儿也没全信它。那截嵌在爪中的邪骨,阴气太重,久了怕扰心神。”
“便特地去寻了天师道一位旧识,讨了几道镇邪符箓,已绑在它爪子上。”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得四平八稳的明黄符纸。
纸质细韧,触手微涩,朱砂勾绘的符文蜿蜒盘旋,殷红如血,似是仍带着几分余温。
“若它真有异心,身上的阴煞一动,稍稍越界,孩儿这边便能立时感应。”
“到时,只需引气入符,远隔千里,也能教它神魂俱裂,断于原地。”
话语说得温温吞吞,却自带几分从军带兵后的寒意,一股子杀伐不露声色的劲头。
姜义闻言,方才真个放了心,茶盏轻轻顿了下,抬手将那符纸接了过来。
就着窗外斜落的天光细看,朱红的符纹扭扭曲曲,看着像鬼画符,倒也透着几分正气。
他指肚缓缓摩挲着符角,随口问道:“这符……如何激发?”
“运气灌注即可。”姜亮答得干脆。
姜义手指一顿,符纸仍在掌中,却没再看。
只是那双一向懒散的眼睛,此刻倏然亮了一下。
姜亮瞧在眼里,嘴角不由挂起一抹藏不住的得意,点了点头。
姜义一看这神色,便确认了心中所想。
这符须得气机牵引、意念贯注,方才驱动得起。
也就是说,自家这小儿如今,已是真个踏进了“神旺意定”的门槛。
不再是靠着一腔狠劲打拼的凡俗武夫。
而是能内炼神气、外发意念的实打实人物了。
更要紧的是,意定过后,神魂观想间那股杀伐血气,也能叫他生生炼住了。
收得住,便用得出。
从此往后,不至于再忧他煞气反噬,心神崩乱。
也算是解了一桩心事。
姜义点了点头,面上神色看着寻常,眼底那抹喜意却还是不小心透了出来,旋即便又沉了下去。
他没多说什么,只将符箓递了回去,道一句:“好生收着。”
“既是回来了,就在家好好歇几日。”
茶还温着,话也就这般轻轻揭了过去。
他目光往廊角一扫,只见那头一个小小身影,正探头探脑、眼巴巴往这边张望。
“锐儿,过来。”
姜锐早就盯着这头,眼巴巴望得不动声色,实则那对小耳朵支棱得高。
一听阿爷招呼,立马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脚步飞快,几步便凑到了跟前。
“这一年多,拳脚可有些长进?”
姜义端着茶,语气闲闲:“来,让阿爷瞧瞧。”
这话才落,小家伙眼睛里登时亮出两点光来。
一溜烟蹿到院里,撩了下袍角,抖了抖袖子,扎马开势,拉开了阵仗。
他如今六岁出头,周身已无几分奶气,虎头虎脑的模样倒真有了点少年骨架。
此刻一套桩功打将出来,起手、落步,半点不乱。
再换拳法,小胳膊小腿跟着一鼓作气地抡,拳风也带了些许响声,虽不重,却精神头十足。
姜义看得眉开眼笑,一家子笑语杂陈,说说笑笑间,天色已沉。
夜雾悄悄罩下山头,远处群岭只剩一抹黛色的剪影。
姜明这才踏着最后一点霞光的余烬,从后山缓步归来。
灶房那头早炊烟起,饭菜香气缭绕,拐过廊下便往院里钻。
今儿这一餐,算是姜家难得的团圆。
粗瓷碗里斟着自家酿的果酒,酒色浅黄,泛着点甜气。
桌上不过是几样下酒小菜,再加上一锅咕嘟炖着的灵鸡汤,滋味却好得很。
一口下去,汤香酒热,比那满席罗列、十道八珍来得更叫人舒坦。
姜明饮完碗中残酒,轻轻一顿,放下碗,朝院角那块新整出来的练武场一指。
“二弟,你那‘陇西一棍’,如今在凉州地界可是打得响亮得很。”
语气里带着三分笑,两分调侃:
“怎么着?哪天得空,也屈尊给村里那帮臭小子们指点一二?”
“省得他们一个个瞎练,拳没见硬,倒是个顶个的饭桶胚子。”
姜亮闻言,哈哈一笑,将碗中残酒一仰脖抿了个干净,杯底朝天,动作干脆利落,比谁都爽快:
“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眼珠一转,语气里便透出几分拿捏筹算:
“正好,先前在县尉司里,那几个跟着我操练的小子,这趟也一道回来了。”
“我把他们几个拎过来,当个副手使唤,凉州府军那一套章程,不敢说尽数照搬,七八成总还是成的。”
说罢,他顺手拍了拍胸口,笑得见牙不见眼,眉梢一挑,冲姜明一努嘴:
“大哥你尽管放宽心,到时保准给你操练出一窝嗷嗷叫的好苗子来。”
姜明自是与他对视一笑,又斟满杯中酒,喝得畅快。
翌日清早,天光才透过窗棂斜洒下来。
老宅后头那片寒地上,书声已照旧响起,
姜明端坐上首,衣襟整整齐齐,声音不高,却一句一句,似旧钟叩响,沉稳中自有节度。
姜锐如今认得字了,自也难逃被揪进队列念书的命。
只是这孩子武骨重,生得一副坐不住的性子,连读书打盹这点本事,也学得极像他爹。
小脑袋一点一晃,眼皮耷拉着,时不时地抖一下,仿佛梦里还在耍棍子。
廊下的姜义倚着柱子,瞥了一眼,眉梢动也未动,权当没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