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是姜锋,发梢还在滴水,身上湿得透了,气息微喘,像是一路踩着风脚雨浪,从山下逆势而来。
一道是那小姑娘,素白衣衫,袖角不扬,静静地立在一侧,仿佛这场风雨与她无干。
最后一人,是个生面孔。
弱冠年纪,玄袍清瘦,就那么立在雨幕正中。
也不撑伞,雨水却近不得他三尺之内,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
眉眼之间,与那小姑娘隐隐有三分相似。
三人便这般站着。
风在他们身后奔走如马,雨自天倾而下,打得树影摇晃,草叶翻卷,连屋檐都压出一片灰雾来。
可那黑衣与白衫的衣角,却干净得紧,像是雨水绕路,风也自觉让行。
那黑衣男子先开了口,声如玉石经雨,清润透冷:
“在下摩昂,前来寻回舍妹。”
“小妹顽劣,近日多有叨扰,诸位照拂之情,铭感五内。”
言语极是客气,语调却淡,疏而不近,客而不寒。
姜义忙摆手,方欲说句“无妨”,话未出口,却正与那人目光相接。
那一眼,淡而不冷,幽而不沉,偏偏落在心上,却似将人从皮骨看到魂底。
姜义心头一滞,胸中那口应话的气,被这目光一碰,竟散了个干净。
恰在此时,天边电光忽起。
一道闪电撕裂夜幕,将几人面容照得一霎如雪初落。
那摩昂略一抬眼,望了眼灵雾翻涌如涛的后山,又低头扫了扫脚下这半坡青泥。
神色未动,语气仍是清淡如常,话音却促了几分,似是不敢在此地多留:
“家妹承蒙照拂,此番出门仓促,未备薄礼。”
“看阁下神魂将凝,意象犹浮,这一场雨,便赠你了。”
语声未尽,他只袖中一指轻拂,似是撩落衣角那般随意。
可那原本扑天盖地的风雨,竟真如听了号令,一瞬收束。
自天而降的暴雨,竟只余下一带细润如丝的雨脚,温温吞吞,只洒在姜家这半边山坡。
满山轰鸣俱寂,惟余一片淅沥,带着水汽与灵意,仿佛整座山林都静了气。
姜义心头一震,只觉眉心一热,似有点难以触破的关口,被这雨意一沾,隐隐松了几分。
他猛地抬头再看。
天地空濛如洗,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已不见了踪迹,只余山风拂叶,雨脚轻响。
大孙姜锋呆呆立在檐前,发梢滴水,眼神还挂在方才那一幕里头,一时半刻还未归窍。
姜义立在门槛里,眼中却无波澜,反倒静静咂摸起那句“神魂将凝”来。
再一抬眼看这雨势,灵润含韵,天地俱寂,倒真有几分天授的意味。
他目光微敛,一道精芒自眼底闪过,似是有所揣测。
不再耽搁,回身一把将姜锋拉了进来。
“进来。”
话未落音,人已转身迈出门槛,冒着细雨径直往山下老宅去了。
片刻后,又带着李文雅与姜锐一并折返。
“今晚就在新宅歇着,受不住就出去缓缓,只是莫要离开山脚。”
他说得简短,语气却笃定。
一人分了几颗益气丹,眼见母子三个进了屋、安顿妥当,便再无一语,回了自己那间屋子。
木门“吱呀”合上,灯火微晃如豆。
在床榻上盘膝坐下,衣角还挂着几缕未干的雨痕,湿漉漉贴着被褥。
这时候却是无暇多顾,心头已轻声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声息如引,神念随之归敛,气机一点点沉下去,如墨入井,不起波澜。
须臾,神魂便又沉入那片静极如夜的虚空。
这一回,所见景象已大不同。
神念所至,那两点光华愈发分明。
一道炽烈如阳,灼灼生辉,火意隐跃,似将破空而出;
一道内敛如月,清辉涵照,冷而不寒,自有一股澄明护体。
两者不再孤悬对望,而是宛若阴阳鱼眼,于虚空中缓缓转动,勾连、缠绕、分合有致。
天地清明,阴阳自转。
未及天明,唤醒姜义的,仍是那一窝灵鸡。
只是这一回,鸡鸣之声却不止自屋后传来,而是四下皆有。
远的近的,高的低的,似在山脚缭绕,又似从树梢传来,把整间屋子团团围住。
姜义缓缓睁眼。
眼帘一抬,晨光已似水一般,自窗棂泻入,薄薄洒在榻前。
可那神念之中、静极如夜的虚空,却并未随着这晨光散去,反倒在光中愈发沉稳。
只须念头微动,那一阴一阳两点光华,便似得令的灵物,于心湖深处再度浮现。
一动一静,一收一放,宛若双鱼戏水,意脉自转,生生不息。
对此,姜义心中虽喜,倒也未觉奇。
当初初闻那部《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这几个字才念出一半,他脑子里便蹦出个太极图来。
如今落在神魂之象上,也不过是水到渠成。
拢了拢衣襟,从榻上起身,推开堂屋的门。
门一开,便听得“扑啦啦”一阵翅膀乱响,密密麻麻,跟下了一场羽毛雨似的。
姜义一抬头,整个人便顿在门槛上,像是脚底给钉住了。
只见自家那窝灵鸡,竟绕着这半边山头,上下翻飞,前后盘旋。
不是蹦,也不是跳,而是真正地在飞。
他头一下还以为是神魂未稳,眼花了。
虽说这第三代养得精,又喂得勤,平日里能扑腾个三五丈也不稀奇。
可那终归是“扑腾”,是靠力气往上撞。
眼前这架势,却是展翅生风,翎羽分明,轻飘飘一个转身,还能稳稳落在树梢上,掸掸毛。
姜义抬手揉了把眼,再定睛一看。
没错。
那油光发亮的羽毛,那一双健腿,那圆滚滚的肚皮,的的确确,正是自家那群。
再定睛细瞧,可不止天上的鸡出了岔子。
目光往下一收,落在屋前那片地里头。
只隔了一夜,那一畦药草竟齐刷刷拔高了一截,叶片绿得发亮,光可照人。
再看那几株新栽下的灵树,枝干粗了一圈,叶色也愈发青翠,枝头竟还泛着丝丝灵光。
整座新宅被这蓬勃绿意裹了个严严实实。
从远处望来,屋檐墙角都被吞了个净,只余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苍翠。
姜义站在门口,眼皮直跳,心头忍不住一动。
哪还顾得上那群在天上翻飞撒欢的鸡,转身便钻进了屋后那片果林。
才一踏进去,一股浓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灵气扑面而来,带着潮润温热的雾意。
林中雾气蒸腾,枝叶低垂,绿得沉稳。
再往上看去,姜义脚下一顿,整个人怔了半晌。
那些原还指望着三五年,甚至十来年才能结果的灵木,此刻竟已齐刷刷开了花,又忙不迭挂了果。
有青皮的,半红的,也有几颗饱胀欲裂的,沉甸甸地吊在枝头,微风一过,便晃着身子打转儿。
枝条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已被压得弯了腰,水珠子顺着叶脉骨碌碌滚下来,在雾里碎开,洇成一小团更浓的水汽。
姜义不声不响地往林里头走,脚下落叶松软,靴底踩得微微下陷。
枝头晨露未干,湿意浮动。
逐一打量过去,目光在一株结着半红果子的树上停了停,又挪开。
指尖掠过一枚光润的青皮果子,沾了满指的清露,倒也舒服。
看着看着,嘴角便勾出一点笑来。
就这么瞧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那间搭在老树上的屋子跟前。
这地方,他还真是头一回离得这么近。
站在枝下抬头望去,那屋子歪歪斜斜地搭在几根粗枝上,板缝不甚整齐,木头也未见打磨过。
可不知怎的,就是嵌得死实,稳稳当当,任凭山风如何撩拨,一点不晃。
姜义心里微动,脚下便自然而然地抬起,踏上了那几节简陋的木梯。
人刚到门口,还未站稳,只探头往里那么一望。
只觉有股浓得快要滴下水来的灵气,混着晨间未散的湿雾,兜头盖脸便扑了出来,凉丝丝地贴了满脸。
那势头似潮头拍岸,闷不作声,却力道十足,直拍得他心口一震。
耳边似有涛声隐隐,一下下拍着心湖,节奏不紧不慢,竟将他那点未定的神思,也给晃出了几圈波纹。
姜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念头随之一敛,心神如石子般轻轻一沉。
霎时间,只觉脑海中那阴阳双华,似得了水的活泛,自行一个摆尾回旋。
那汹涌而至的灵气浪头,便如撞上了一片虚空,悄无声息,散了个干净。
姜义立在门口,脚步未动,目光却静了几分,嘴里低低咋了个舌。
这地界,还真养成了块宝地。
紧挨后山泉脉,灵气本就最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