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色厉内荏地怒喝道:
“你又是何人?”
张文早已从船上拿来了一件秀才青衫,恭恭敬敬披到了自家秀才公的身上。
王澄弹了弹青衫上的褶皱,对他们飒然一笑:
“不才,绍治三十八年芗州府秀才王富贵。”
小小刁民不可怕,就怕刁民有文化。
即使地位最低的附学生,那也是秀才,不用服徭役,不用交丁税,甚至见官不拜。
可以说在封建王朝,有了秀才功名,在人格上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草芥牛马。
都水司也根本管不到一位秀才的头上。
而这一帮税吏、税丁不知道的是,就在王澄点破他们违反《大昭律》,一大群渔民跟着群情激愤的瞬间。
嗡——!
他们头顶一缕细微的【官气】随之蒙尘,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气势陡降,几近于无。
两个税吏沉默不语,薛大却一摆手中的乌龙棍发出刺耳的破风声,将王澄鬓间的发丝都吹得向后扬去,蛮横道:
“王秀才,你要给这些疍民强出头?
连最强采水人靖海王都被朝廷随手捏死,你最好想清楚,跟疍民扯上关系的后果到底能不能承受得起?”
张武、张文眼看他讲不过道理就要来横的,还敢对为所有疍民而死的靖海王不敬。
新仇旧恨加起来,就想跟这个叛徒拼命,却被眼底同样闪过冷光的王澄一把拽住,对他们摇了摇头。
转过脸来像是被薛大的凶横吓到,脖子瑟缩着让开了脚下的水桶。
“给就给,但这不是税,而是本秀才‘卖’给你们的。”
薛大根本不管那么多,只要东西到手就行。
“算你们识相。”冷哼一声,抬手就接过了那条燕尾寒鰤。
“交易”完成!
王澄像是怕了事儿,拉着一群犹自激愤的疍民离开了码头,脸上的畏缩转瞬便消失无踪。
众人疑惑地看向这位不停变脸的“帮主”,当初他连凶残的海渚鬼都能一箭射杀,今天又怎么可能害怕区区一个渔霸?
这么干一定大有所深意。
就见王澄冷冷一笑:
“张文,你读书最多,有没有听说过《论语》里的一句话?”
年轻的疍民跟四年前一样,又一次被抢走了辛苦得来的宝物,此时正攥紧双拳,眼睛赤红。
闻言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就见王澄一字一顿念出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圣人言:
“朝闻道,夕可死矣!”
他通过刚刚把燕尾寒鰤“卖”给薛大的动作,已然完成一次交易。
满足对方发财的执念,顺利从【四海通宝】中看到了.去他家的路:
“月港,绿柳巷,西侧第三家!”
不仅如此。
要知道,朝廷命官只有遵守相关戒律,才能受《二十四节律》保护,可以仗势欺人。
没有被人戳破,勾动民气反噬也就罢了。
民不举,官不究,该贪贪,该占占。
可官吏一旦暴露自己知法犯法,还被人当场打脸,保护他们的【官气】立刻蒙尘,这个时候再被人给偷偷阴死,可就怪不了别人了!
第16章 鸡鸣五鼓返魂香
太阳落山,夜幕四合。
白日里十分繁华的月港也渐渐沉寂下来。
即使有数万户人家组成的阳气烘炉以及众多王爷庙、天妃宫庇佑,晚上敢随随便便夜游的人也不多。
薛大下了值,换掉身上的号衣,摇身一变重新恢复了过去渔霸的装扮,融入月港市井毫不起眼。
“阿妹撒网风浪里,眼望船头心向谁?莫嫌阿哥衣衫旧,渔网织出满仓鱼”
七绕八绕就混进了返家的人流里,嘴里还唱着正宗的疍家渔歌,跟那些正常的渔民船工没有任何区别。
一边走一边眼珠乱转,警惕性极高。
今天虽然只是都水司入驻月港的第一天,却已经闹得月港鸡飞狗跳。
因为渔课、商税发生冲突的远远不止【张福顺号】一家。
这年头敢顶着“山海咒禁”下海的刁民都是狠人,一整天下来暴力抗税闹出的人命都有好几条。
王秀才伸张正义的桥段也没有多么引人瞩目。
可是,目前只有都水司自己的人马知道,对外说是朝廷收税,实际上全都进了本地州府某些大老爷和贵人的钱袋子。
他们这是在干私活,上面根本就没有朝廷背书,所以暗地里十分小心。
“我薛大纵横江海多年,靠的就是胆大心细。
混渔帮的时候,场面上要敢打敢冲,私下里却要谨慎心细,混官场的时候也是一样。
办好了老爷们吩咐的差事,脱离贱籍,授箓列班,到江南繁华之地置办产业,当个地主老爷绝不是做梦。
嗯?”
不知不觉薛大已经走到月港外围,身边的行人渐渐消失无踪,路上空无一人。
他突然停住脚步,冷笑一声,朝着某个黑暗的角落大喝道:
“薛某看到你了,给我出来。”
说完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才继续大步向前走去,过了两条岔道后又朝着另一个方向喊了一声:
“薛某看到你了,何方宵小,鬼鬼祟祟?”
继续往前走,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显而易见,这位渔霸行事诡诈,万一真的有人跟踪他,猝不及防之下还真有可能被他给诈出来。
几次之后薛大见确实没人跟踪,终于放心钻进一条种着一棵千垂柳的巷子里,找到西侧第三家推门而入。
小院里已经聚了二十多个人,全都是精悍男子,每一个身上都带着鱼腥味,还有一股子刀头舔血的血腥气。
如果今天被盘剥的渔民、商贾来这里,一眼就能看出,这正是一群脱下号衣的税丁。
院里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整鸡、整鸭、整羊,旁边还堆着十几坛闽州治特产的青红酒。
见到薛大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薛大哥来了。”
“大哥。”
“薛大哥找到好门子带着老兄弟们一起发财,兄弟们感激不尽。快快入席。”
看这架势,这一帮跟着薛大投靠都水司的税丁里,竟全都是曾经的月港渔霸。
绿柳巷则是他们专门选出来的据点,左右院墙都被打通,为了安全起见一帮人全都住在了一起。
薛大做事外粗内细,深知月港这个世界贸易中心不比别的地方,亡命之徒位居全国之最,只有靠着这些外练有成的好手才能干出一些事业。
听到众人恭维哈哈一笑:
“兄弟们辛苦了,咱们既然跟着都水司重回月港,早晚能出人头地。
以后咱们就不再是巧取豪夺的渔霸,而是奉旨收税的官老爷了。
今日放开吃喝,往后酒肉管够!”
众人也不进屋,就在院里围坐,大碗分酒,大块分肉,还有两个人自觉到门口望风。
不过,众人才刚刚开吃没一会儿,门外就突然传来吵闹声。
“站住,干什么的?担子上挑的什么东西?”
“哎哎哎,这是隔壁街订的餐食酒水,你们不能抢啊。
哎呦,怎么敢打人?真是没有王法了。”
短暂的喧闹过后,两个渔霸兴冲冲地挑着个担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放到了薛大面前。
打开一看却是十菜一汤,凑成一桌上好的席面。
有胡椒醋鲜虾、烧鹅、焚羊头蹄、鹅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盘、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蒸鲜鱼、蒜醋白血汤.
还有一大坛闽源春白酒,加起来起码也得好几两银子。
两人邀功似地在薛大面前布设席面,嘴上解释:
“刚刚有个万福楼的小厮担着食盒不知道给附近哪个人家送饭。
大哥放心好了,兄弟从小就长在这街面上,对住户熟的很,周围人家没有咱们惹不起的硬茬。”
这种事情他们当年早就不知道干过多少次,薛大也浑不在意,让他们坐下一起吃喝。
如果是别人专门送上门来的,可能心里还要嘀咕一阵。
可这是他们自己抢来的,全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有人一边吃着酒楼色香味俱佳的好菜,一边抱怨:
“都怪那靖海王那厮多管闲事,前面三年派出二十四将、三十六猛管束东海好不威风。
害得咱们兄弟只能沿着九龙江去内陆讨生活,直到今日回归才借着官府的势重新抖擞了威风。”
“是极,是极,靖海王被诛杀,疍民哭天抢地,要我说那是死的真好啊!
他不死,哪有咱们这些人出头之日?”
利益格局发生变化,一定有人得到好处,也一定有人的利益受损。
这帮跟“寇掠派”海盗没太大区别的渔霸就是后者。
过去三年别人家里有滋有味,他们却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迫离开月港,逃向内陆的九龙江上游。
如今能卷土重来,自然而然就成了官府士族的死忠。
发誓要拿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不知道喝了多少碗,众人酒酣脸热时,薛大又干了一大口闽源春白酒,不无得意地对兄弟们说道:
“我给兄弟们透个底。
咱们这次的买卖可不是只给都水司打下手那么简单。
你们可知?朝廷一开始是真的准备招安靖海王和他那一支威压东海的五峰旗,打算重新编练一支精锐水师。